一九九六年夏天,辽南大旱,旱得邪乎。地裂得像龟背,庄稼蔫头耷脑,等着咽最后一口气。绕村过镇的大河瘦成了麻绳,最后连那点水汽也被日头舔了去。唯有这“跃进水库”,还勉强兜着底儿一点黄汤,像巨人将死未死时,眼角混浊的那滴泪。
水库边,来了驴友阿飞。他本名赵晓飞,城里人,腻味了钢筋水泥,总想寻点野趣。他踩着因水位下降而裸露出的、布满干裂纹路的库底淤泥,像踩在巨大的死亡地图上。空气中弥漫着水腥、鱼尸和泥土混合的沤烂气味。傍晚,他就在水库边一处高地扎了帐篷,对面,本该是水波荡漾之处,如今是一片泥泞的洼地,几根腐朽的旧木桩子斜插着,像水底伸出的残肢。
夜幕四合,四野寂静,只有几声有气无力的蛙鸣。阿飞就着咸菜啃完冷馒头,钻入睡袋。梦里光怪陆离,仿佛听到隐隐约约的唢呐声,呜哩哇啦,分不清是喜是丧。
他是被一阵鼎沸的人声吵醒的。
猛地睁眼,帐篷外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透进来一片昏黄、摇曳的光。人声、犬吠、孩子的嬉闹,甚至还有隐约的磨剪子戗菜刀的吆喝,织成一片他只在老旧电影里听过的市井喧嚣。
阿飞心里一惊,这荒郊野岭,水库边上,哪来的人烟?他小心翼翼拉开帐篷一条缝,往外一看,整个人霎时僵住,血都凉了。
眼前哪还有什么水库泥沼?
月光(不知何时出来的月亮,毛茸茸的,发着惨白的光)下,赫然是一个完整的、古老的村庄!土坯房、茅草顶,歪歪扭扭的篱笆院。村道上,影影绰绰走着不少人,穿着像是六七十年代,甚至更早的粗布衣裳。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透出的不是电灯的光,而是豆粒大小、摇曳不定的油灯光晕,把那一片天地照得鬼气森森。
“这……这是哪儿?”阿飞喉咙发干,他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尖锐的痛感告诉他,这不是梦。
村庄活生生的。他看见一个穿着臃肿棉袄的老头,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一明一灭;看见两个妇女坐在磨盘旁,一边纳鞋底,一边低声絮叨,声音飘过来,听不真切,却带着某种真实的琐碎感;还有几个半大孩子,在土路上追逐打闹,踢着一个破旧的布口袋。
一切都那么真实,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那些人的动作,似乎有点僵硬,他们的笑声谈话声,也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闷闷的。
就在这时,一个约莫七八岁、穿着碎花旧褂子、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发现了他。她停下追逐,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格格不入的帐篷和帐篷里陌生的人。然后,她竟咧开嘴,露出一排细白的牙,笑着朝他跑了过来。
“叔叔,你是从外面来的吗?来俺们村玩儿呀!”小女孩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空灵的回音。
阿飞头皮发麻,心脏咚咚直跳,几乎要撞碎胸骨。他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小女孩已经跑到帐篷前,伸出瘦小的手,就要来拉他:“来呀,村里可热闹了,今晚瞎子爷说书呢!”
阿飞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脚下一动,咔嚓一声,踩响了地上一根不知何时掉落的枯树枝。
这声音并不大,但在那片喧闹又隔膜的背景音里,却清晰得刺耳。
就在这一瞬间——
所有的声音,人声、犬吠、吆喝……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