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七月初七,黄历上写着:宜祭祀、作灶,余事勿取;忌开市、安床、破土。
阿文把最后一瓶红星二锅头灌进喉咙,火辣辣的感觉从嗓子眼一路烧到胃里。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画室里散落着几十幅无人问津的画作,角落里堆着半人高的废稿。窗外,大连港的灯火明明灭灭,像极了嘲笑他的眼睛。
三天前,林小雨走了,只留下一张字条:“你爱你的画胜过爱我,我认输了。”
五天前,京城来的画商指着他的心血之作《海魂》嗤笑:“这年头谁还看这种老掉牙的东西?现在流行的是波普,是前卫!你这画,白送我都嫌占地方。”
阿文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口袋里揣着一截麻绳。他本想在家自我了断,可转头一想,连房东都已经三个月没收到租金了,死在人家的房子里,多晦气。他决定去海边,去那个他曾经最爱写生的地方——老秃顶子悬崖。
夏夜的海风格外湿冷,阿文沿着陡峭的崖壁小路艰难前行。月光下的海面泛着诡异的银光,浪涛拍打礁石的声音像是某种古老的召唤。这条路他曾经走过无数次,为了捕捉日出时分海天交接的那一抹绯红。林小雨总是陪在他身边,带着用保温盒装好的韭菜盒子和绿豆粥。
“你就是太倔了,稍微迎合一下市场又不会死。”林小雨曾经这样劝他。
“你不懂,画是有魂的,我不能让我的画魂变得俗不可耐。”阿文总是这样回答。
如今,画魂还在,人魂却快要散了。
悬崖边上有一棵孤松,据当地老人说,那松树至少有三百岁了。树干扭曲遒劲,像是背负着无数岁月的老人。阿文曾经多次画过这棵松,却总觉得画不出它的神韵。
他选了一根较为粗壮的枝干,系好麻绳,打了个死结。正当他准备把头伸进去时,一阵强烈的海风突然袭来,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风中似乎夹杂着什么声音,不是海浪,也不是寻常的风声,而像是某种悠长的叹息。
阿文摇摇头,以为是自己醉糊涂了。他再次靠近绳套,那叹息声又来了,这次更加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坐吧,年轻人,何必急着寻死呢?”
阿文猛地转身,四周空无一人,只有那棵孤松在风中微微颤动。
“谁?谁在那儿?”他喊道,声音被海风撕碎。
“我就在你面前。”
阿文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声音不是从耳朵传来的,而是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苍老而沙哑,像是磨砂纸擦过老树皮。
“你...你是什么东西?”阿文颤抖着问。
“我是什么?我是这山崖的守望者,是潮汐的见证人。孩子,坐下来吧,我在这站了三百年,你这样的,我见过八十三个。”
不知为何,阿文竟真的坐了下来,背靠着孤松粗糙的树干。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极度的绝望让他不再恐惧。
“八十三个?都跳下去了?”阿文问。
“大部分都跳了,只有十一个没有。”老声音说。
“他们为什么改变主意?”
“因为他们听我讲完了故事。”
就这样,阿文和这个自称“松翁”的存在交谈起来。松翁的声音时远时近,有时清晰如耳语,有时又模糊如远方的潮汐。它讲述着三百年来在这片海域发生的故事:康熙年间渔民反抗朝廷海禁的悲壮,甲午海战后漂浮在海面上的清兵尸体,日本占领时期悬崖下堆积的冤魂,大跃进年代被砸碎扔进海里的庙宇神像...
“一九五九年七月十五,有个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后生来这里寻死,”松翁说,“他叫陈海生,是个渔夫,老婆跟人跑了,老母病重无钱医治。他站在这里哭了半宿,最后还是跳了下去。”
“然后呢?”阿文问,他已经完全被故事吸引。
“三天后,他老婆回来了,说是被那人骗了,后悔不已。半个月后,他老母咽了气,死前一直喊着他的小名。”
阿文沉默了。
松翁继续讲述:“一九七一年秋天,有个女知青来这里,怀了大队长的孩子,却被抛弃。她在这里坐了一夜,听我讲完故事后,把围巾扔进了海里,自己回去了。后来她考上了大学,成了医生。”
“你怎么知道她后来的事?”
“因为所有从这里离开的人,都会留下一部分魂儿在我这儿。我能看见他们后来的人生。”
阿文打了个寒颤,酒醒了大半。
“你骗人,”他突然说,“如果你真的存在,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书上没有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