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酉时,为了安抚新入选的秀女,也为了某种尚未明言的观察,内廷在储秀宫一处宽敞的花厅设了小宴。
菜肴精致,丝竹悦耳,但席间的气氛却远称不上其乐融融。
入选的秀女们按照家世位份落座,张静姝自然居首,崔明微次之,萧晚照则被安排在几乎靠近门口的下首角落。
张静姝矜持地用着点心,偶尔与旁边几位同样出身高贵的秀女低语几句,姿态娴雅大方,眼神却如探照灯般扫过全场,尤其在萧晚照刻意低垂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崔明微默默观察着席间众人的神色,尤其注意着负责伺候宴席的宫女太监,试图从中分辨出哪些是耳目。
萧晚照如坐针毡,每一道投向她的目光都让她心惊肉跳,她只敢盯着眼前碟子里一块小小的水晶糕,食不知味。
席间,一位负责为秀女们添酒的宫女,走到萧晚照身边时,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地上湿滑,脚下猛地一个踉跄!手中捧着的半满酒壶连同托盘一起脱手,直直朝着萧晚照当头砸下!
“啊!”惊呼声四起。
电光火石之间,萧晚照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护住头脸。
“哗啦!”一声脆响,酒壶在她脚边摔得粉碎,冰凉的酒液混着碎片溅了她一身,狼狈不堪。
那宫女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小主恕罪!”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萧晚照身上。有惊讶,有鄙夷,有幸灾乐祸。
张静姝微微蹙眉,用手帕掩了掩口鼻,仿佛嫌那空气中的酒气污浊。
崔明微则目光一凝,视线锐利地扫过那跪着的宫女和满地狼藉,又看向惊魂未定、衣衫湿透、脸色惨白的萧晚照。这真的是意外?
管事太监立刻上前厉声斥责宫女,命人清扫。萧晚照被两个嬷嬷迅速带离花厅去更衣。混乱平息,但一种更诡异的气氛弥漫开来。
“真是晦气……”一位秀女低声嘀咕。
“是啊,毛毛躁躁的,也不知怎么当的差。”
“看她吓得那样子,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议论声虽小,却清晰可闻。
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悄悄退到阴影里,对着旁边一个看似管事模样的太监低语了几句,目光瞟向萧晚照消失的方向和地上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酒渍碎片。那管事太监眼神阴沉地点点头。
萧晚照被带到一间偏房更换衣物。为她送来的是一套与她身份极不相符的、料子粗糙暗淡的旧宫装,甚至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负责她的嬷嬷丢给她衣服,语气冷淡:“赶紧换上吧,小主莫耽误了回席。”羞辱,赤裸裸的羞辱。
萧晚照咬着唇,强迫自己不去在意那衣料摩擦肌肤的不适感,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绝不是简单的意外!那宫女摔倒的角度……太巧了!那酒壶……如果砸在头上……她不敢再想下去。
冰冷的杀机,第一次如此具象化地扑到了眼前。是谁?是那个可能认出她身份的人?还是仅仅因为她的卑微?
就在萧晚照换上那身粗劣宫装,准备返回那令人窒息的花厅时,一个负责洒扫庭院的小宫女,趁着无人注意,飞快地塞了一张揉成团的纸条到她冰冷的手心里。
萧晚照的心猛地一跳,她死死攥住纸条,如同攥住救命稻草。直到回到栖霞阁那冰冷的黑暗中,她才颤抖着展开那张小小的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歪歪扭扭、仿佛用尽力气才写出的字迹:“?酒里有毒!小心吃食!信物可示孙嬷嬷!勿信旁人!快逃!晚了就来不及了!?”
纸条的最后,画着一个极其潦草、却让萧晚照瞳孔骤缩的图案——一只残缺的、振翅欲飞的蝴蝶!
那是……那是她生母生前最爱的首饰纹样!是她襁褓中唯一带着的信物上刻着的图案!是除了她自己和逝去亲人外,无人知晓的秘密!
信物可示孙嬷嬷?那个验身时放过她的嬷嬷?酒里有毒?!快逃?!
巨大的恐惧和惊骇如同巨锤,狠狠砸在萧晚照的心口,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纸条无声地飘落在地。
窗外,似乎有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栖霞阁破败的院门外。
冰冷的杀机凝固了空气,寂静中,只余下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风暴,已然张开獠牙,扑向了这深宫中最卑微的角落。
晨钟撞破紫禁城黎明前的最后一丝墨色,悠长浑厚的声波穿透层层叠叠的琉璃瓦和朱红宫墙,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
寅末卯初(约清晨5点),天际刚泛起蟹壳青,空气里还浸着子夜留下的凛冽水汽。
宫道两侧巨大的石雕望柱尚沉浸在阴影中,唯有顶部蹲踞的石兽,在曦微中显露出冷硬的轮廓。
白战已身着深青色蟒纹补服,头戴乌纱帽,腰悬象牙牙牌,步履沉稳地行走在通往内廷的漫长甬道上。
他身后半步,跟着两名捧着厚重卷宗、面容肃穆的随堂官。
作为此次大选的“钦命秀选总理事”,皇帝大婚诸事的“总理大臣”,他肩负的担子比脚下冰冷的金砖更沉重千钧。
选秀已近尾声,昨夜储秀宫那场风波的信息碎片,如同碎冰碴子,早在他踏入宫门前,就已通过各种隐秘渠道汇集到他案头。
此刻正在他脑中盘旋、沉淀。他面上无波,眼神却比这清晨的宫道更深邃难测。
他的目的地是文渊阁东侧的“仪制清吏司”值房。那里将是今日风暴的中心——最终拟定皇后人选,并启动大婚、祭祖仪程的枢机所在。
宫墙夹道间,身着各色素服、步履匆匆的低阶内侍和宫女们远远望见白战一行,无不屏息垂首,紧贴墙根避让,如同礁石边分开的细碎水沫。
他们眼神闪烁,传递着昨夜储秀宫那场“意外”带来的余悸和揣测。
白战目不斜视,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无声的骚动,如同水面下涌动的暗流。
“吱呀——”
沉重的楠木门被推开,值房内灯火通明,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干燥墨锭和淡淡熏香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
房间异常宽敞,正中央摆着一张大得惊人的紫檀木长案,上面堆积如山的卷册几乎遮挡了视线。
靠墙是顶天立地的博古架,塞满了黄绫包裹的皇家礼制典籍、历年大婚仪注图册、宗庙祭祀图谱以及各省呈报的秀女籍贯、家世、评语的档册。
几位穿着青袍的低阶官员已伏案疾书,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窒息的专注和压力。
白战在主位坐下,随堂官无声地将最紧要的几份卷宗呈上。他首先展开的是一份墨迹犹新、加盖了内务府宝印的《储秀宫夜宴失仪事略》。
蝇头小楷记录了昨夜事故的过程:宫女失足,酒壶碎溅秀女萧氏,管事太监已责罚、清扫云云。
报告写得四平八稳,将一场可能的谋杀粉饰成了寻常的御前失仪。
白战的目光在“萧晚照”、“衣衫湿透”、“暂回栖霞阁更衣”几字上停留了片刻。
他想起那份关于此女的密报——出身寒微、验身疑点、孙嬷嬷的异常举动。
昨夜的事,是巧合?是试探?还是……灭口的开始?那个塞纸条的人又是谁?那只潦草的蝴蝶……念头如电光般闪过,旋即被压下。眼下,有更要紧的国之大事。
“传。”白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整个值房。
门外候着的几位核心官员鱼贯而入,为首的是内务府总管大臣富勒浑,一个面团团脸却眼神精明的胖子。
接着是礼部尚书周廷儒,须发皆白,神情端肃。
再后面是钦天监正何观潮,掌印太监赵德全,以及负责宫廷守卫的侍卫内大臣图海。他们代表了筹备大婚仪典的各方势力核心。
“诸位,”白战示意众人落座,开门见山,“秀女阅选已毕,今日当议定皇后人选,呈报陛下御览钦定。事关国本,社稷承祚,不容丝毫差池。”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摊开在案头的三份精装玉版宣册页上,那是三位最终候选皇后的“全档”。
张静姝,吏部尚书张廷玉之女、崔明微,镇北侯崔胤之女、李婉宁,已故太傅李光地孙女。名门贵女,画像上的她们个个端庄娴雅,眉目如画。
富勒浑立刻堆起笑容,拱手道:“王爷辛苦。依奴才浅见,张氏贵女端庄持重,家世清贵,父执掌吏部天官,为六部之首,堪为中宫表率。”他的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京官和旧勋贵族的立场。
周廷儒捋着白须,缓缓道:“《礼记》有云:‘天子之与后,犹父之与母也。’皇后之德,当母仪天下。崔氏女出身将门,闻其性韧而明理,家父镇守北疆,功勋卓着。值此边关未靖之时,择此女或可彰显陛下重武抚远之意。”礼部尚书更看重象征意义和平衡。
图海身为满洲亲贵,粗声道:“李太傅是清流领袖,门生故旧遍天下。李小姐自幼承其祖训,诗书礼仪,温婉贤淑。选之,可安天下士林之心。”他代表的是皇帝亲信和部分勋贵势力。
三派意见,泾渭分明。白战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檀木桌面。他知道,这三位秀女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张廷玉位高权重,门生故吏遍布朝堂;崔胤手握重兵,镇守帝国咽喉;李家虽无实权,但清流领袖的遗泽仍在,代表着文脉正统。
选谁,都意味着权力天平的一次重大倾斜,也必将引来另外两方势力的反弹。
窗外,天色已大亮,阳光透过高窗的明瓦斜射进来,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巨大的光斑,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狂舞,一如这权力场中的勃勃野心和无形角力。
赵德全一直垂手侍立,此时上前半步,声音尖细平稳:“禀各位大人,坤宁宫寝宫的打扫、粉饰、布置已按祖制启动。
内库司报,大婚所用各色绸缎、金器、玉器、珠宝头面、器物陈设一千二百八十余项,已齐备九成。
尚余江南织造贡品云锦百匹、东海贡珠十斛因路途耽搁,三日后可抵京。尚衣监奏,皇后大婚礼服并常服一百二十套,绣娘三百日夜赶工,凤冠霞帔的嵌宝、点翠工序已近尾声。”
他一口气报出流水般的数字和事项,显示出内务府高效却也庞大的运作机器。
“太常寺那边如何?”白战问的是祭祀部分。
周廷儒接口道:“已选定吉日。陛下大婚当日,即行告祭太庙、奉先殿大典。仪注草稿已呈御览,一应祭品、乐舞、卤簿仪仗俱按上上吉礼筹备。斋戒期定于大婚日前七日始,于斋宫及奉先殿侧殿。礼乐演习昨日已在太常寺后苑开始。”
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告祭太庙时,需陛下亲奉玉帛、酒醴,行三跪九叩大礼,步辇仪仗路线需与内务府、銮仪卫、步军统领衙门再三核对,确保万无一失。”
图海立刻表态:“侍卫处已调派精兵八百,会同銮仪卫、护军营,负责大婚及祭祖全程护卫、清道。沿途岗哨、制高点均已勘定,闲杂人等绝无靠近可能。”他的话语带着军人特有的斩钉截铁。
白战听着这些滴水不漏的汇报,心中却无半分轻松。越是完美的计划,越怕意想不到的纰漏。
他想起了储秀宫门口那滩未能彻底清理干净的暗红色酒渍,再小的意外,发生在关键节点,也可能酿成大祸。
他转向钦天监正何观潮:“天象如何?吉日可曾复核?”
何观潮是一位清瘦的老者,眼神如古井深潭。他展开一卷星图,指着上面朱笔圈点的位置:“回王爷,下官昨夜彻观天象,紫微垣帝星明耀,辅弼二星拱卫有力。所选吉日正值‘岁德合’,主百事和谐,大利婚嫁、祭祀。天象无虞,大吉。”
他的话语带着某种神秘的笃定,暂时抚平了众人心中一丝因储秀宫风波带来的隐忧。
议事持续了近一个时辰,讨论极为详尽,从皇后册宝的材质纹饰,到祭祖时牺牲牛羊的毛色齿龄。
从大婚当日接受百官命妇朝贺的班次序列,到斋戒期间御膳房素斋的菜单……
每一项都被反复推敲、争执、最终在白战的决断或调和下敲定。权力在这个房间里无声地流动、碰撞、妥协。
终于,关于皇后人选的争执达到了白热化。富勒浑力主张静姝,周廷儒倾向崔明微,图海坚持李婉宁,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值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白战的目光再次掠过案头三份精美的档册。张静姝的画像端庄大气,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崔明微的画像英气中带着柔美,笔触仿佛能勾勒出她观察宫女太监时的敏锐神态。
李婉宁则是一派温婉从容,如同古卷中的仕女。
他的手指最终落在了那份标注着“张静姝”的玉版册上。
张廷玉……这个掌控着帝国官员晋升命脉的吏部尚书,他的影响力,在稳定朝局、尤其是在新帝即将亲政的这个微妙时刻,是不可或缺的筹码。至于崔家和李家……白战心中已有安抚之策。
“陛下春秋正盛,中宫之位,当以‘稳’字为先。”白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论。
“张氏女家世清贵,父执掌吏部,深孚众望。其女仪范端凝,堪为天下母仪表率。本王之意,当以张氏为后!”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富勒浑脸上的狂喜和周廷儒、图海眼中闪过的失落与不甘,“然,崔氏将门虎女,性情坚韧,特册封为‘贤妃’,是四妃之一,地位尊崇。李氏淑德温良,承太傅遗泽,册为‘淑妃’。如此,文武并重,清流安泰,方显陛下恩泽广布,后宫祥和。”
一锤定音!富勒浑喜形于色,深深一揖:“王爷明断!奴才即刻遵办!”
周廷儒和图海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虽有失落,但贤妃、淑妃之位亦是极高荣宠,仅次于皇后,且白战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无法辩驳,只得随之行礼称是。
一场潜在的政治风暴,被白战以高超的平衡术暂时平息于萌芽。
核心议程落定,后续事务的推进骤然加速。一道道指令从白战口中清晰吐出:
“着内务府即刻备妥皇后张氏、贤妃崔氏、淑妃李氏的正式册封诏书草本,用印后连同选秀最终名册,呈陛下御览!”
“礼部复核大婚、祭祖全部仪注细节,所有环节职责落实到人,明日申时前将最终流程呈报!”
“内务府督催所有贡品、器物务必按期到位,大婚礼礼服、首饰三日内呈送慈宁宫:太后\/太皇太后居所预览!”
“钦天监密切观测天象,直至大礼完成,每日一报!”
“侍卫处、銮仪卫、步军衙门即刻会同勘查大婚、祭祖路线,肃清一切隐患,绘制详细守卫图呈阅!尤其注意祭祖途经区域!”
“知会宗人府,做好迎娶皇后、册封嫔妃,及奉先殿祭告的各项宗谱登录准备!”
“晓谕尚仪局、尚寝局等后宫二十四衙门,即刻按皇后、四妃规制,准备坤宁宫及东西六宫相应殿宇的陈设、用具、宫人配置!”
整个值房如同精密的齿轮组瞬间高速运转起来。官员们领命退出,步履匆匆,空气中只剩下笔走龙蛇的沙沙声和卷宗翻阅的哗啦声。
当值房内只剩下白战和心腹随堂官时,喧嚣沉淀下来。阳光已移至长案中央,照亮了堆积的文牍。
白战揉了揉眉心,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爬上眉梢。
大幕已然拉开,每一步都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