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雕花木门在楚言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将那令人窒息的压抑与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隔绝在内。
门轴转动的微响,如同投入死水中的最后一粒石子,漾开一圈圈冰冷的涟漪,旋即又被更为庞大的寂静吞噬。
厅堂内,只剩下破碎瓷器的狰狞棱角,泼洒一地的茶水如同凝固的琥珀,蜿蜒流淌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之上。
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茶香、微尘的木质味,以及一丝若有似无、沁人心脾的甘甜,那是散开的茶叶浸润出的色泽,溅落在紫檀桌案腿脚、飞溅到织锦帷幔下摆所留下的、温润的印记。
几片沾着湿漉漉茶叶的瓷杯碎片,静静地躺在拓跋玉绣鞋旁不远,像一只只沉睡的贝壳。
圈椅上,拓跋玉的脸色较之方才更显苍白,仿佛上好的薄胎白瓷,透着一股易碎的脆弱。
方才强撑着一口气为胡院判求情,似乎耗尽了她所剩无几的精力。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在宽大的袖口中,指尖冰凉。
那句“命数天定,非人力可移”,与其说是宽慰王爷,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带着深深的倦怠与无能为力的悲悯。
她微微阖上眼,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胸口起伏的弧度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厅内死寂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进她的骨髓,让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这华美囚笼里的每一次风暴,都让她身心俱疲。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
白战高大的身影如同疾风般卷了过来,他身上犹带着内室冰盆的余凉,玄色亲王常服在窗棂透入的阳光下游走,流转出深邃的光泽。?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第一时间捕捉到妻子那摇摇欲坠的身形和毫无血色的脸庞,浓黑的剑眉瞬间拧紧,眼中翻涌的心疼与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却又被他死死压下。
“玉儿!”他低唤一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与疼惜,几步便跨到她身前。
拓跋玉闻声勉强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丈夫焦灼却坚毅的面容,那深邃眼眸中清晰映着她苍白憔悴的影子。
她试图挤出一丝安抚的笑意,嘴角却只是无力地牵动了一下,气若游丝:“王爷……妾身无碍,只是……有些乏了……”
话音未落,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腹痛猛地袭来,如同有冰冷的铁爪在她腹内狠狠撕扯、旋转。
她闷哼一声,身体骤然蜷缩,额角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纤细的手指死死抓住圈椅扶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起青白。
白战的心猛地一沉,看到妻子痛楚的模样,所有关于权谋、关于震怒的思绪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
他不再有半分迟疑,俯身,一只铁臂稳稳地穿过拓跋玉的腿弯,另一只手臂则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后背,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碰就碎的瓷娃娃,将她整个打横抱起。
触手之处,隔着层层华服,依旧能感受到她身体的轻颤和异常的冰冷。
“忍着点,我们回房。”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在她耳边响起。
拓跋玉虚弱地将头靠在他宽阔坚实的胸膛上,那熟悉的龙涎香混合着他独有的、如同山岳般沉稳的气息,稍稍驱散了些许席卷而来的剧痛和恐惧。
她轻轻“嗯”了一声,将脸埋得更深了些,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避风港。
她细弱的声音带着全然的依赖,如同风中飘摇的柳丝,紧紧缠绕住唯一的依靠。
白战抱着她,步履沉稳而迅疾,踏在冰冷地砖上的每一步,都发出轻微却坚定的回响,穿过空无一人的回廊,直奔内室。
沿途侍立的仆婢早已被先前厅堂的动静骇得魂飞魄散。
此刻更是屏息凝神,深深垂首,连一丝多余的气息都不敢发出,生怕惊扰了这尊浑身散发着凛冽寒气与滔天怒意的煞神。
整个王府,陷入一种比先前厅堂死寂更令人心悸的沉默,仿佛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内室燃着安神的暖香,锦绣堆叠,冰盆散发着丝丝凉意,与外面厅堂的肃杀血腥恍若两个世界。
白战小心翼翼地将拓跋玉放置在柔软温暖的锦榻之上,仔细地为她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他凝视着她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和汗湿的鬓角,心中翻腾着难以言喻的剧痛和滔天怒火,但面对爱妻,所有的暴戾都在瞬间化作了绕指柔。
“莫怕,玉儿。”他半跪在榻前,粗糙却温暖的大手轻轻拂开她额前被汗水黏住的湿发。
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如同磐石般坚定,“有为夫在,定不会让你们母子有丝毫闪失!纵是阎罗亲至,也休想从我手中夺走你们分毫!”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和一种近乎狂热的守护意志。
拓跋玉吃力地睁开眼,对上他深邃如渊、却盛满星火般炽热爱意的眸子。
那眼神仿佛有着魔力,瞬间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恐惧和痛苦,直抵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苍白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握住他的手,嘴唇翕动,最终只化作一声微不可闻却饱含全副信任的回应:“嗯……妾身相信你……一直都信……”
这句话,耗尽了她最后一丝支撑的气力,身体再次因一阵绞痛而绷紧。
看着她承受如此煎熬,白战的眼底掠过一抹决绝的厉色。他豁然起身,身形挺拔如松岳。
只见他双手在胸前迅速结出数个繁复玄奥的法印,指尖流淌出的并非内力,而是一种肉眼可见的、近乎液态的淡金色光芒。
光芒流转,带着古老而威严的气息。随着他口中低沉晦涩、恍若龙吟般的咒言吐出,那淡金色的光芒猛然荡漾开来,如同水波般瞬间扩散。
形成一个半透明的、倒扣碗状的巨大光罩,将整张床榻连同周围数尺空间,严严实实地笼罩其中。
结界甫成,内室的光线瞬间为之一变。外界的声音、气息被彻底隔绝,只剩下纯粹的、令人心安的静谧。
结界边缘流淌着玄奥的符文,金色的光晕温柔如水,将床榻映照得如同置于神龛之内。
空间仿佛被凝固、被净化,任何外界的窥探、侵扰、邪祟都被无情地拒之门外。
白战立于结界中央,神色凝重到了极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微微起伏。
下一刻,出现了一幕令人永生难忘的景象:一点柔和却蕴含着无法言喻浩瀚力量的纯白光芒,自他微启的口中缓缓浮现。
那光芒初时如豆,旋即迅速涨大,化作一颗鸡蛋大小、通体浑圆光润的龙珠!
它悬浮在白战面前三尺之处,静静地旋转着,散发着温润皎洁、却又浩瀚如海的神圣光辉。
珠体内仿佛有云雾缭绕,时而凝聚成龙影,时而散作星河,其蕴含的磅礴生机与天地至纯的灵力,让结界内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充满灵韵。
“玉儿,张嘴。”白战的声音在结界内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语调却异常柔和。
拓跋玉早已被这神异景象所慑,腹中的剧痛似乎也因这纯粹圣洁的光芒而稍稍缓解。她顺从地,艰难地张开失去血色的唇瓣。
那散发着纯白光辉的龙珠,仿佛有灵性一般,感应到她的呼唤,化作一道柔和的流光,轻盈而缓慢地飘向拓跋玉。
光芒触及她的唇瓣,没有丝毫阻碍,仿佛融入水中,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没入她的口中。
就在龙珠完全进入她体内的刹那,一声奇异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低鸣在结界内响起。
紧接着,拓跋玉平坦的腹部骤然爆发出无比璀璨夺目的金色光芒!
那金光穿透了薄薄的寝衣,如同在她腹中升起了一轮微型的太阳。
纯净、炽烈、磅礴的生命气息轰然勃发,瞬间将整个内室、整个结界映照得如同白昼降临,纤毫毕现!
金光之中,隐约可见无数细密的、如同金色龙鳞般的符文在她腹部皮肤下流转、闪烁,交织成一个神秘而强大的生命护阵。
拓跋玉的身体猛地一震,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这光芒带来的并非全是舒适,更像一股沛然莫御的洪流在她脆弱而冰冷的经脉中奔腾咆哮!
龙珠蕴含的至阳至刚的磅礴龙元,与她体内盘踞的、阴寒刺骨的诡异寒毒,如同水与火,瞬间展开了最激烈的交锋!
她的身体成了战场。极致的温暖与极致的冰冷在她体内疯狂撕扯、碰撞。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颗龙珠进入体内后,并非静止不动。它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缓缓下沉,沉入她的丹田气海深处。
一股浩瀚精纯、如同熔岩地火般的暖流瞬间自丹田炸开,汹涌澎湃地冲向四肢百骸!
这股暖流所过之处,那深入骨髓、冻结血液的阴寒力量如同积雪遇到沸汤,发出“嗤嗤”的声响,疯狂地消融、退散。
剧烈的疼痛如潮水般袭来,那是寒毒被强行拔除的剥离之痛!
拓跋玉咬紧牙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汗水浸透了衣衫,如同刚从水中捞出。
然而,在这难以忍受的痛苦之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温暖和力量感,也在缓慢而坚定地滋生。
她能感觉到腹中那顽强的小生命,似乎也在这股浩瀚龙元的滋养下,发出了微弱的、充满喜悦的悸动。
龙珠在她体内循着玄奥的轨迹运转了一个周天,磅礴的龙元如同最精密的冲刷器,一遍遍洗涤着她被寒毒侵蚀的经络血脉,滋养着母体与胎儿。
它所到之处,金光大盛,将盘踞的灰色寒毒气息强行逼退、净化。
当龙珠运行至她心脉附近时,异变陡生!那些被逼至角落、如同附骨之疽般最为顽固的寒毒,仿佛意识到末日来临。
竟凝聚成一股尖锐冰冷的灰色气流,带着玉石俱焚的疯狂,猛地冲向龙珠,试图冻结这神圣之源!
“哼!”结界内的白战眼神一厉,冷哼一声。他虽不能直接进入干预,但心神与龙珠紧密相连。
他意念微动,控制着龙珠骤然加速旋转,纯白的光芒瞬间变得炽烈如骄阳!
一层细密的、仿佛由纯粹寒冰凝结而成的诡异灰色雾霭,竟真的在龙珠表面迅速凝结,试图侵蚀。
珠体散发的金光都为之一黯,一股透骨的寒意甚至透过结界隐隐扩散出来。这便是那诡异寒毒的本源力量,阴毒霸道至极!
拓跋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弓起如虾米,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骇人的青灰,嘴唇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绀色。寒毒的反扑凶猛异常,几乎要将她冻僵!
白战额头青筋暴起,眼中金光暴涨,双手结印的速度快到了极致,幻化出道道残影。
他口中龙吟般的咒言陡然拔高,变得急促而充满威严,如同九天雷音在结界内震荡!
“敕!净!”
随着他一声断喝,悬浮于拓跋玉体内的龙珠猛地爆发出远超之前数倍的璀璨金光!
金光之中,隐隐有一条威严神圣的五爪金龙虚影一闪而逝!
那附着在龙珠表面的顽固灰色寒毒,在这至纯至阳、至高无上的龙威冲击下,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无声的尖啸,瞬间被震散、瓦解、净化成一缕缕灰黑色的浊气!
危机解除!龙珠的光芒重新变得纯净而柔和。它不再停留,顺着拓跋玉的经脉徐徐上升,如同完成使命的使者,带着尚未完全散去的、被净化后残余的丝丝凉意,掠过她的喉咙。
拓跋玉似有所感,不由自主地再次微张小口。一道带着柔和白光的珠影,夹杂着一缕几乎看不见的淡灰色残烟,缓缓自她口中飞出,悬停在白战面前。
龙珠依旧浑圆光洁,散发着神圣柔和的光晕,但仔细看去,其内部流转的光华似乎黯淡了一丝,珠体表面沾染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息,那是净化寒毒本体时留下的侵蚀痕迹。
白战没有丝毫犹豫,抬手一招,龙珠化作流光飞回。他张开嘴,将龙珠重新纳入口中。
就在龙珠入口的瞬间,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一股冰寒刺骨的异力顺着龙珠传入体内,仿佛能将血液都冻结!
他强运玄功,体内浩瀚如海的纯阳龙元轰然运转,丹田如同烘炉爆发,金红色的光芒自他体表一闪而逝,瞬间将那试图侵入的残余寒毒炼化得干干净净,化作一缕白气自他鼻息间逸散。
完成这一切,他只是喉头微微滚动一下,面色如常,仿佛刚才那足以冻杀寻常高手的寒毒不过是拂面清风。
结界内,金光渐渐敛去,只余下淡淡的、温暖的光晕笼罩着床榻。
拓跋玉腹部的光芒也完全消失,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少许红润。
虽然依旧疲惫虚弱,但眉宇间那濒死的青灰和痛苦已然消散无踪。
腹痛彻底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舒适感包裹着全身,仿佛浸泡在温泉之中,连腹中的胎儿也变得异常安静而满足。
她长长地、舒缓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中似乎都带着残余的点点金色星芒,缓缓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深度而安稳的沉眠。
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宁静的阴影,唇角甚至挂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安心弧度。
白战指尖微动,萦绕在内室周遭那层肉眼难辨的淡金色光晕如晨雾遇阳般悄然散去,空气中细微的法力波动归于沉寂。
他凝立榻边,借着窗棂透入的朦胧天光,只见爱妻云鬓微散,铺陈在绣着缠枝莲的软枕上,锦被下身形起伏舒缓,呼吸清浅悠长,一副沉入酣眠的恬静模样。
他心下一软,不忍惊扰这片刻安宁,只极轻地替她掖了掖被角,指尖拂过缎面,留下微凉的触感。
屏息转身,步履无声,他如幽影般穿过垂落的重重纱幔,足下织锦地毯吸去了所有足音。
掀开分隔内外的珠帘,珠串相击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旋即被他身后的寂静吞没。外厅稍显清冷,案几上未燃尽的兽炉逸出最后一缕稀薄的沉水香,氤氲在微凉的空气中。
侍立在侧、随时待命的寒玉闻声,立刻垂首趋前,姿态恭谨。
白战驻足,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寒玉,好生侍奉王妃。”
他略作停顿,确保每个字都烙入对方耳中,“待王妃醒转,无论何时,即刻至书房禀报于本王。此事务必上心,不得有丝毫延误。”
寒玉应诺后,头颅垂得更低,额角几乎触及交叠于腹前的指尖,那姿态恭顺如画,却也似一尊凝固的玉雕,唯有挺直的脊背透着一丝无声的坚韧。
白战的目光在她低俯的发顶停留了一瞬,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旋即化为沉寂的寒潭。他不再多言,广袖微拂,转身便走。
那玄色的身影融入外厅稍显黯淡的光线中,步履依旧无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沉重的殿门被悄然拉开一条缝隙,门外廊下拂晓前的暗青天光趁机涌入,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轮廓,随即又被迅速合拢的门扉隔绝在外。
残留的沉水香被骤然卷入的微凉气流搅动,盘旋片刻,终是彻底消散于无形。
门扉合拢的轻响,仿佛一道无形的敕令解除了某种压制。
寒玉这才缓缓直起身,脸上恭谨的神色未褪,眼神却迅速投向通往内室的珠帘方向,那里珠帘静垂,再无一丝声息。
她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内里王妃的呼吸依旧绵长安稳,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松弛半分。
午后的澄心堂内室,被一层近乎凝滞的静谧包裹着。
雕花的檀木窗棂半开,轩窗外几竿修竹的翠影投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随风轻轻摇曳,宛如无声流淌的碧波。
空气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沉水香,丝丝缕缕,缠绕着从内室深处弥漫开来的苦涩药气,混合成一种奇异而令人心安的宁谧。
白战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沿,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带着疆场上磨砺出的冷硬轮廓。
他刚刚结束了与属臣长达两个时辰的冗长议事,眉宇间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戾气与算计,仿佛刀锋染血后的余烬。
然而此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张沉睡在锦绣堆中的容颜夺去了。
他的妻子,这座王府真正意义上的女主人,正陷入一场大病初愈后的酣眠。
乌黑如缎的长发略显凌乱地铺散在绣着并蒂莲的瓷枕上,衬得那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最上等的薄胎白瓷,脆弱得一触即碎。
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两弯淡青的弧影,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颤动。
失血的唇瓣抿着,带着一种孩子般的无辜和依赖。
阳光透过茜纱窗,滤掉了灼热,只洒下一片柔和的金粉,恰好落在她搭在锦被外的手腕上,那手腕纤细得仿佛能被日光穿透,淡青的血管在薄薄的肌肤下若隐若现。
白战静静地凝视着,那双鹰隼般凌厉、曾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眼眸,此刻正经历着一场无人知晓的消融。
刀锋般的锐利一层层剥落、褪去,如同坚冰在春日暖阳下悄然化水。
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最深海域般的、无声涌动的柔情。
那柔情如此深沉,如此纯粹,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平日紧抿的唇角,此刻竟极其细微地松弛下来,形成一个旁人无法察觉的、几乎是叹息般的弧度。
他伸出一根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指,悬停在妻子颊边一寸之遥,指尖微微颤抖,仿佛怕惊扰了这易碎的安宁!
最终只是极轻、极轻地拂过一缕散落在她额前的发丝,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水面,未惊起半点涟漪。
心底某个坚硬冰冷的地方,在看到她恬静睡颜的瞬间,轰然塌陷,化作一片柔软而疼痛的泥泞。她经历的病痛,仿佛百倍地加诸于他身。
内室落针可闻。只有拓跋玉悠长细微的呼吸声,如同最轻柔的丝线,缠绕着时光的流逝。
窗外的阳光无声地移动,光影在金砖地上缓慢爬行。
一只胆大的雀儿落在窗外的竹枝上,清脆地鸣叫了一声,旋即又扑棱棱飞走了,留下一室更为深沉的寂静。
穿过一道垂落的云罗纱幔,与外殿相连的隔扇门虚掩着。这里是内外气息交汇的缓冲地带,也是王府森严等级的缩影。
一等婢女寒玉,穿着素净却不失体面的月白绫袄和杏子红罗裙,身姿笔挺地侍立在隔扇门旁。
她面容清丽,神情恭谨肃穆,低垂的眼睫掩盖了所有情绪,只有紧抿的唇角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王妃缠绵病榻多日,她作为贴身大丫鬟,衣不解带地侍奉,几乎未曾合眼。
此刻,她如同一尊凝固的玉像,所有的感官却都高度集中,捕捉着内室微不可闻的任何声响,也警惕着外殿可能传来的召唤。
她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内室那道厚重的帘幕,眼底深处藏着无法言说的忧虑和深深的敬畏。
王爷刚才进来时,周身还带着前殿议事的凛冽寒气,连她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但当她透过帘幕的缝隙,瞥见那个沙场修罗此刻凝视王妃的侧影时,那瞬间流露出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温柔,让她心头剧震,旋即更深地低下头去。
这份柔情只属于王妃一人,是王府里最珍贵也最危险的秘密风景。
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两个穿着青布衣衫的低等小婢女,正屏息凝神地做着手头的活计。
一个手执拂尘,极其小心轻柔地拂拭着多宝阁上一件件价值连城的玉器和瓷瓶,手臂的每一次抬起落下都控制着力道,生怕带起一丝风声或尘埃。
她的手心微微沁汗,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另一个则跪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用一方雪白的细绒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本已纤尘不染的地面。
她们的动作熟练而机械,带着一种被严格训练出来的、近乎刻板的规矩。
她们的存在感被压缩到最低,连呼吸都刻意放得又轻又缓,生怕惊扰了内室的宁静,更怕引起寒玉姑姑一丝的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