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手中的象牙笏板高举过顶,尖端微微颤抖,昭示着内心的激越。
无数道目光,或恳切、或焦虑、或严厉、甚至隐含逼迫,如同无形的箭镞,密密麻麻地射向御座上的年轻君主。
为首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三朝元老,清流领袖王阁老。
他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再抬起时,额心已是一片通红。
他的声音苍老却异常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悲怆力量,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撞击着冰冷的柱子:
“陛下!老臣泣血上奏!《礼记》有云:‘天子听男教,后听女顺;天子理阳道,后治阴德;天子听外治,后听内职。’此乃万古不易之纲常!今中宫承恩独厚,然椒掖虚悬,皇嗣渺茫,此非社稷之福啊!陛下!”
他的话语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另一位面容刚毅的武将紧接着出列,声音铿锵有力,带着武将特有的直率:
“陛下!臣等非为私欲!大雍立国百年,皇嗣乃国本!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当广纳淑女,充盈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岂可因一人之私情,而置江山传承于不顾?!此非明君所为!”
话语直白,甚至带着一丝质问的意味,如同重锤敲在皇帝心头。
“陛下!雨露均沾,方显天家恩泽!独宠一人,易启祸乱萧墙啊!”一名文臣痛心疾首地补充道,引经据典,将史书上的种种祸事隐晦道出。
“陛下三思!祖宗基业为重!”
“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广纳妃嫔!”
“臣等恳祈陛下为皇家血脉计!”
群臣的情绪被彻底点燃,附和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带着集体意志所形成的巨大压力,如同实质的海啸,冲击着御座。
那恳求声中裹挟的逼迫之意,几乎要将御座上的年轻身影淹没。
大殿内回荡着不同的声音,却都指向同一个核心:逼迫皇帝放弃专宠,繁衍子嗣。
空气仿佛被无数道激辩的声波切割,充满了火药味,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皇帝紧抿着薄唇,唇线绷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
他停止了揉按太阳穴的动作,指关节因过分用力攥紧扶手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那双深邃的眼眸缓缓抬起,扫过阶下群情激奋的臣子。
目光冰冷、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帝王的威压和无法言说的疲惫与愤怒。
他看到了王阁老额头的红痕,看到了武将赤红的脖颈,看到了文臣眼中闪烁的“忠义”光芒。
每一个看似忠肝义胆的面孔下,都藏着各自的盘算——家族的荣耀、派系的利益、对皇权的规训……
他的目光掠过匍匐哭谏的群臣,并未寻见那道熟悉而威重的身影,一丝冰冷的了然刺入心间:是了,今日是舅舅的休沐之期。
就在王府花园煦暖慵懒的午后,白战还用那惯常的语调,剖析着他这个外甥的“执拗”,论及皇嗣传承的“至关紧要”。
白战的语气,端坐于“道理”的高台之上,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俯瞰式的冷静剖析。
可转眼在这森严的金銮殿内,群臣山呼海啸般的“忠言”,却已化作无形巨岩。
层层堆叠,垒起一座名为“祖宗成法”、名为“江山永固”的巍峨大山,正裹挟着万钧之势。
向着白朗,这个心底同样渴望着一份纯粹情意的年轻君王,冷酷地、不容喘息地倾轧而来。
‘舅父……’皇帝在心底无声地嘶喊,一股混杂着尖锐委屈、灼热愤怒、以及更深沉的、令人四肢百骸都酸软无力的绝望,如同无数条带着毒刺的藤蔓,瞬间绞紧了他的心脏。
每一次搏动都带来荆棘缠绕般的痛楚?,每一次收缩舒张都像有无形的荆棘藤蔓在心室里骤然收紧、肆意撕扯。
将那尖锐的刺痛深深楔入血肉,钻心刺骨,无处可逃,窒息的黑暗几乎吞噬了他的意识。
方才试图按压舒缓太阳穴的手指,此刻亦是冰凉僵硬,仿佛已不属于这副躯壳。
触目所及,唯有这噬骨的空寂,唯有这扑面而来、欲将他钉在原地的逼迫目光,以及将他与她相连的心一同碾作齑粉的沉重枷锁。
窒息感越来越重。白朗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殿内雕梁画栋的藻井似乎都在旋转、倾塌。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抬手,动作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滞涩感。
“……退朝。”两个字,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濒临爆裂边缘的森寒。
满殿喧哗如同被利刃骤然切断。群臣愕然抬头,望向御座。
只见年轻的皇帝脸色苍白如雪,唇色尽失,那双平素沉静如渊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眼底翻滚着骇人的风暴,仿佛深渊之下压抑着即将喷薄的熔岩。
他扶着龙椅扶手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身体绷紧如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仿佛随时会断裂开来。
那份威压与绝望交织的气息,竟让最激进的言官也一时噤声。
死寂持续了数息,空气凝滞得令人喘不过气。
总管太监李德全最先反应过来,尖锐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划破了凝固的空气:“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一次的呼声杂乱了许多,带着惊疑不定。
群臣纷纷起身,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御座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然后开始沉默地、鱼贯退出大殿。
白朗僵坐着,直到最后一名臣子的背影消失在巨大的蟠龙金柱之后。
殿门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天光。
刹那间,整个金銮殿陷入一种庞大而令人心悸的寂静与昏暗之中。
只有几缕光线从高窗的缝隙艰难地透入,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痛苦呻吟终于从萧宸的喉间溢出。
他猛地躬身,一手死死抵住抽痛的额角,另一只手用力抓住冰冷的胸口衣襟,仿佛要将那颗被毒藤缠绕、被冰锥贯穿的心脏剜出来。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中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更深的寒意。
“陛下!”李德全几乎是扑跪到御座旁,声音带着哭腔,“陛下保重龙体啊!奴才……奴才这就传御医!”
“不……不必!”萧宸喘息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滚……都给朕滚出去!让朕……静一静!”
他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空间,一个没有目光、没有逼迫、没有“大局”的地方,去舔舐那深入骨髓的伤口,去消化那滔天的愤怒。
李德全看着皇帝痛苦蜷缩的身影,老泪纵横,却不敢再劝,只得颤巍巍地挥退殿内所有侍立的宫人太监。
沉重的殿门再次缓缓合拢,将偌大的宫殿连同那份沉重的孤寂与绝望,彻底留给了这位年轻的、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帝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白朗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靠在冰冷的龙椅里。
额角的剧痛稍稍缓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麻木。
愤怒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暂时被冰封在绝望的深渊之下,酝酿着更可怕的能量。
他缓缓抬起头,视线扫过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大殿。
蟠龙柱沉默矗立,御座冰冷威严,一切都彰显着皇权的至高无上,却也构成了最华丽的囚笼。
这里容不下“纯粹的情意”,容不下他白朗作为“人”的渴望。
他存在的意义,似乎就是成为“天子”这个符号的载体,被责任、礼法、各方势力撕扯、填充。
一抹极冷的、近乎残酷的笑意在他苍白的唇边勾勒出来。
眼底的血丝未褪,风暴却沉淀下来,凝结成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幽寒。
好,很好。既然他们都想要“大局”,都想要一个循规蹈矩、任人摆布的“天子”。
那他就让他们看看,一个被逼到绝境、被至亲背叛的“天子”,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他扶着扶手,用尽全身力气站起。双腿虚软,脚步踉跄,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他没有唤人,像一头受伤的孤兽,独自推开沉重的侧殿门,走进了殿后幽暗的回廊。
?六月下旬?的午后阳光灼热而刺目,被高高的宫墙切割成碎片,落在回廊的青石板上,明暗交错,蒸腾起暑气。
回廊里寂静无声,只有他压抑的脚步声和略显急促的呼吸。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本能地想要逃离那座象征着一切压迫的宫殿。
穿过重重宫门,路过肃立的侍卫,那些侍卫在他经过时无声跪倒,头埋得极低,不敢窥视帝王此刻的狼狈与阴郁。
不知不觉,他竟走到了御花园深处。这里远离前朝的喧嚣,绿荫浓密,蝉鸣聒噪,是他偶尔能短暂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地方。
然而此刻,熟悉的景致映入眼帘,却只让他感到一阵更深的刺痛。
湖心亭依旧精巧,垂柳翠绿如瀑。
可如今……舅舅的“分析”,言官的“死谏”,如同一只只无形的大手,要将皇后从他身边推落深渊。
他们口中的“大局”,就是要牺牲掉那个温婉如水、照亮他冰冷帝王生涯的女子吗?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袭来。
白朗猛地扶住一株粗糙的树干,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喉间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一丝暗红的血线沿着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深黑色的御前袍服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更深的痕迹。
剧烈的咳嗽牵动了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委屈、愤怒、背叛的痛苦再次如潮水般汹涌袭来,几乎将他击垮。
他靠着树干滑坐在地,额头顶着冰凉的树干,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阳光透过浓密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灼热晃动的光斑。
他坐在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又像一头被拔掉利爪和尖牙的困兽。御袍上的血迹刺目惊心。
就在这死寂的、只有蝉鸣鼓噪和风吹树叶沙沙声的时刻,一股极其幽微、却又?异常熟悉的甜香?,丝丝缕缕地钻入了他的鼻息。
这香气……
白朗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的花木。
他看到了不远处几株?繁茂的石榴树。正值六月下旬,枝头石榴花如火,开得正盛。
但那浓郁的、近乎甜腻的香气本该扑鼻而来,此刻却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只余下一丝若有若无、挣扎着想要靠近他的甜馨气息?。
然而这熟悉的甜香,却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他记忆深处最柔软、最无法设防的闸门。
是儿时,在镇北王府的后花园里。那时的舅舅,虽然威重,眉宇间却带着对他这个体弱外甥的真切关怀。
也是在这样一个?蝉声喧嚣的盛夏?,舅舅高大的身影抱着年幼的他,走到一株?果实累累的粗壮石榴树下?。
舅舅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掉落在地、却依旧鲜红的石榴花,放在他的小鼻尖前,醇厚的声音带着笑意:“朗儿闻闻,这叫安石榴,最是吉祥。香不香?”
小白朗用力吸着气,那独特的、带着果木气息的甜香钻入心脾,他咯咯的笑声清脆悦耳。
舅舅看着他笑,眼神里是纯粹的慈爱和暖意,那时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落在他刚毅的侧脸上,是那样的温暖而真实。
“等朗儿长大了,舅舅带你摘最大最甜的石榴。”白战如是许诺。
记忆中的温暖香气与此刻御花园里那挣扎萦绕的稀薄气息交织、碰撞。
“舅舅……带你摘……最大最甜的石榴……”白阴无意识地喃喃重复着,指尖深深抠进身下温热的泥土里。
巨大的讽刺感如同淬毒的冰水,兜头浇下!那个曾抱着他闻石榴花香、许诺带他摘果子的舅舅。
如今却用最“冷静”的方式,将他和他的心底最后一丝对亲情的奢望,一并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夕阳熔金,将长安城连绵起伏的琉璃瓦顶染成一片悲壮的赤红。
光,是暖的,投在坤宁宫铺陈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却只映出一片冰冷的辉煌。
殿内,沉水香在错金博山炉里静静焚烧,淡青色的烟痕笔直上升,在透过雕花长窗的、被切割成几何形状的余晖中,显得格外凝滞。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庄重,连侍立在鎏金大柱旁的宫女太监们,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华美下的寂静。
皇后张静姝端坐在紫檀木嵌螺钿的梳妆台前,铜镜映出一张依旧姣好却难掩倦意的容颜。
她刚卸下大妆,乌发松松挽就,只簪了一支素净的羊脂白玉簪。
手中拿着一柄象牙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发尾,眼神却落在镜中某个虚空之处,似乎穿透了华丽的宫室,望向了更遥远、也更沉重的地方。
贴身女官素心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锦盒,里面是几件精巧的首饰,正待皇后挑选明日佩戴。
就在这时,殿外本应肃穆的廊道上,传来一阵急促得近乎失仪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慌乱,重重地敲打在坤宁宫过于安静的地面上,也敲在所有人的心弦上。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飞快地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又迅速低下头去,气氛瞬间绷紧。素心捧着锦盒的手微微一颤。
张静姝梳发的动作顿住了。镜中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蓦地掠过一丝锐利的光。
她并未回头,只是将象牙梳轻轻搁在铺着明黄锦缎的桌面上,发出“嗒”一声轻响。
脚步声在殿门外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李德全那特有的、带着太监特有的圆润却因极度焦急而变得尖利嘶哑的声音,穿透厚重的殿门,带着不顾一切的颤抖:
“奴才李德全,求见皇后娘娘!有十万火急之事,恳请娘娘恕奴才死罪,容奴才面禀!”
“十万火急”?在这宫禁森严之地,能让御前总管太监李德全如此失魂落魄、甘冒“死罪”闯宫求见的“急事”……张静姝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她缓缓站起身,浅红色的家常宫装裙裾如水般流泻而下。
她没有立刻宣召,而是走到临窗的贵妃榻旁,目光投向庭院中那几株在暮色里枝叶凋零的石榴树。
红艳的果实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枯枝倔强地刺向血色天空。
“宣吧。”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殿外,带着一种风雨欲来前的平静。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李德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全然失了往日御前大总管那份八风不动的沉稳。
他身上的御赐蟒袍沾满了尘土,下摆和膝盖处更是有明显的泥污,仿佛刚从泥地里挣扎出来。
花白的发髻散乱,汗水浸透了额发,黏在沟壑纵横的脸上。
他一进门,便“扑通”一声,用尽全身力气般重重跪倒在冰凉的金砖地上,那沉闷的撞击声让殿内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跳。
“娘娘!娘娘!奴才……奴才罪该万死!斗胆惊扰凤驾……”他喘息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额头死死抵着地面,汗水顺着鼻尖滴落,在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求娘娘救救皇上!救救皇上啊!”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素心手中的锦盒“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几支金簪玉簪滚落出来,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在死寂的殿中格外刺耳。宫女太监们更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屏住了。
张静姝霍然转身!她的脸色在瞬间褪尽了血色,宛如上好的细瓷,苍白得近乎透明。
宽大的袖袍下,双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的尖锐刺痛,才勉强维持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形。
她的目光如寒冰淬炼的利刃,牢牢钉在匍匐在地、抖如筛糠的李德全身上。
“皇上怎么了?!说清楚!”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尾音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栗。
那平静的面具终究被这突如其来的“救救皇上”彻底击碎。
李德全被这声厉喝震得又是一抖,他抬起头,仰视着皇后,浑浊的老眼里布满血丝,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哀求:
“娘娘!皇上……皇上他……从昨日至今,早膳、午膳……整整两顿,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啊!”
张静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绝食?白朗?那个素来勤勉克己,即便大病也未曾耽搁朝政的皇帝?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听到他遇刺受伤更让她感到一种灭顶般的恐慌。身体的垮塌尚可医治,心若死了……
“人在何处?何至于此?!你们御前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张静姝的声音带着金石之音,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下。
她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李德全,凤眸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
李德全被这目光刺得浑身发冷,再次重重磕头,额头撞击金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等……奴才等劝不动啊娘娘!皇上……皇上他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去了……去了御花园西北角那片老石榴林下……”
他声音哽咽,带着哭腔,“奴才……奴才远远瞧着,心惊肉跳,实在不敢近前惊扰圣驾……可眼看日头都快落了,皇上还是……还是那样……奴才实在怕……怕龙体不堪……”
“他独自一人?在石榴林下?‘那样’是哪样?!”张静姝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心头的疑云与不安疯狂滋长。
那片石榴林……那个地方……那个时辰……国舅昨日才……一个恐怖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
“是……是……”李德全艰难地吞咽着唾沫,仿佛回忆那场景都让他痛苦不堪。
“皇上……皇上他就……就那么蜷在……蜷在石榴树下的泥地上……一动不动……奴才瞧着……”
他顿了顿,似乎需要鼓起巨大的勇气才能说出……像是不愿活了……”
“不愿活了”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张静姝耳边炸响!她身形一晃,素心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扶住她的手臂,才稳住她。
“混账!”张静姝猛地甩开素心的手,胸脯剧烈起伏,厉声斥责。
不知是在骂李德全的用词,还是在斥责那残酷的事实本身。她的指尖冰凉,深深掐进自己的手臂。
李德全吓得又是一个激灵,伏得更低:“奴才该死!奴才失言!可是娘娘……皇上他……他嘴里一直……一直无意识地念着什么……奴才离得远,只隐约听到……‘舅舅’……‘石榴’……‘摘……最甜的……’什么的……声音……声音很小,断断续续的……”他说得小心翼翼,偷偷抬眼观察皇后的脸色。
“舅舅……石榴……”张静姝的脸色已经从苍白转为一种死寂的青灰。
她站在那里,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方才的厉色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悲恸和了然。
镜中的残影,祖父的担忧,那些关于权臣外戚的叹息……还有昨日那场震动朝野、雷霆万钧的清洗……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原来压垮他的,不是朝政的艰难,不是身体的疲累,而是那根名为“亲情”的弦,被最信任的人亲手、用最残酷的方式斩断了。
那片石榴林,那个承诺……此刻成了最锋利的刀,反复凌迟着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