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知道紧紧抱着她,将她冰冷的身体更深地拥入怀中,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何安抚。
哄人……尤其是哄被他亲手伤害至此的心上人……这对他而言,是比驾驭朝堂、决胜疆场难上千百倍的课题。
他僵硬地抱着她,下颌紧绷,眼神里充满了痛苦、迷茫和无措,只能一遍遍地低喃着她的名字。
笨拙地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和脖颈间传来的细微抽噎,心口那被背叛撕裂的巨大伤口。
此刻又被自己亲手造成的、更深的愧疚和恐惧狠狠捅穿,痛得他几乎麻木。
冰冷的石凳上,九五之尊僵硬地抱着他刚刚差点亲手扼杀的皇后,像抱着一个易碎的幻梦。
日影西沉,鎏金般的余晖从琉璃屋檐寸寸褪去,宫墙的轮廓在暮色中凝成青灰的剪影。
最后几缕残阳挣扎着漫过太液池,将雕栏玉砌染作斑驳的锈色,又迅速被游移的暗影吞噬。
暮风渐起,卷着零落的银杏掠过石阶,御花园里白日怒放的牡丹此刻蜷成团团的墨影,在愈发浓稠的夜色里瑟瑟颤抖。
天际残霞如血痕消退,宫灯次第亮起时,冷意已顺着青石板沁入骨髓。当最后一抹幽蓝沉入墨海。
月光无声流泻,将他们相拥的身影凝固在冰冷的石桌旁,如同两尊被遗弃在无边寒夜里的、伤痕累累的玉雕。
远处宫灯幽暗,风声呜咽而过,御花园的草木在暗影中无声摇曳。
将这死寂般的沉重与劫后余生的惊悸,深深拓印在这幽深的宫苑深处。
只有她压抑的抽噎和他笨拙拍抚的动作,在这死寂中发出微不可闻的回响。
坤宁宫的决绝,御膳房精心准备的清粥小菜,那壶温热的茉莉花茶……此刻都已遥远得不值一提。
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疼痛,无声的泪水,和一个帝王在心爱之人面前彻底崩塌的、无法弥补的悔恨。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粘稠死寂里,一道比宫檐阴影更黑的魅影,毫无征兆地从太湖石嶙峋的孔窍中迸射而出!
那身影迅捷如扑食的夜枭,紧贴着地表,足尖点过湿润的青苔竟无声无息,直扑向那对凝固在石凳上的身影。
惨淡月光恰好掠过她蒙面巾上沿,映出一双燃烧着刻骨怨毒的眸子,瞳孔深处一点寒芒,死死钉在皇后苍白如纸的颈侧。
她手中紧攥之物,赫然是张静姝日常绾发的赤金点翠衔珠凤簪。
此刻那象征尊荣的凤凰尖喙,正流淌着与主人衣襟上同样粘稠的暗红,在微光下反射出一点狰狞的碎金。
“呃!”
张静姝纤细的锁骨下方,那薄如蝉翼的素白中衣,瞬间被一股沛然巨力刺穿、撕裂。
凤簪冰冷的金芒一闪即逝,如同一颗剧毒的獠牙,深深楔入温软的骨肉之间。
一声短促到几乎湮灭的闷哼从她喉间挤出,随即被更汹涌的暗红彻底淹没。
那红色并非喷溅,而是以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速度,从簪头刺入之处凶猛地洇染开来。
如同宣纸上猝然滴落的浓墨朱砂,迅速吞噬着仅存的洁净,转眼便将那片素白浸透、染沉。
“贱人!”
白朗的咆哮已非人声,那是龙鳞被逆掀、逆鳞被触犯时迸发的毁天灭地之怒。
他搂着张静姝的手臂青筋虬结欲裂,另一只铺泻在地的广袖如同被飓风卷起的玄色巨幡,裹挟着裂帛惊风的尖啸,狠狠踹向那团黑影!
靴底沉重的金线龙纹,结结实实印在刺客柔软的腰腹。骨骼碎裂般的闷响清晰可闻。
那蒙面人如同断线傀儡,被狂暴的力量凌空掼出丈余。
“砰”地一声砸在坚实的石阶棱角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手中那染血的半截凤簪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凄艳的弧线,“叮当”滚落枯草丛深处。
“来人!抓刺客——!!”
皇帝的厉喝如同九天惊雷炸响,比方才撕裂宿鸟的嘶吼更具实质的穿透力。
这咆哮不再是悲鸣,而是裹着血与火的敕令。声浪撞在朱红宫墙,仿佛连琉璃瓦都在簌簌颤抖。
话音未落,三道比夜色更幽沉的影子,如同从宫阙砖石的缝隙里、月光的死角处、甚至是太湖石嶙峋的暗影中剥离凝聚而成,不带一丝烟火气地骤然闪现!
他们的动作快得超出了视网膜捕捉的极限,如同三道贴着地面疾掠的黑色闪电。
其中一个精准地堵死了刺客翻滚后挣扎欲起的退路,冰冷的靴底“咔”地一声,重重踩在她试图蹬地的膝弯关节处,将其瞬间压垮。
另一个身影如鬼魅欺近,铁钳般的手爪带着破空声,一手如鹰爪般锁死刺客的咽喉,拇指死死扣住喉骨下方的凹陷。
另一手闪电般抓住她刚刚撑起的手臂,一个利落到残忍的拧腕反剪,伴随着一声清晰的骨节错位脆响。
第三个黑影紧随而至,冰冷的刀刃已然无声无息地横在了刺客因剧痛而不自觉昂起的颈动脉旁。
那蒙面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瞬间瘫软在地,徒劳地蜷缩,只剩下破碎的喘息和喉咙被扼住的咯咯声。
她身上滚落的尘土混着石阶的湿痕,在惨白月光下,像一条蜿蜒的、濒死的蛇。
李德全的皂靴刚踏过御花园入口的汉白玉门槛,手中提灯的橘光便急颤着泼洒下来,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圈飘摇不定的光斑。
那光晕恰巧撞上太湖石旁石桌畔凝固的阴影:皇帝玄色龙袍金线暗绣的广袖铺泻满地,怀中皇后素白如雪的中衣,自襟口至下摆,竟被大片不断洇深的暗红彻底浸透。
两人交颈相拥的轮廓,被那惨白的月光勾勒得如同寒刃劈出的银边,活似宫廷秘库中两尊被天雷硬生生劈裂的羊脂玉雕。
莹润的表面爬满狰狞裂隙,内里正汩汩往外渗涌着血泪交融的浆液。
李德全左脚悬在半空,整个人僵住,只听掌心紧握的紫竹灯笼杆“咔”地一声,崩开数道细密的裂纹。
“李!德!全——!死哪去了——!”
皇帝的嘶吼如同淬毒的投枪,猛然炸穿死水般的沉寂!
声浪撞上朱红宫墙又狠狠弹回,惊得檐角宿鸟扑棱棱振翅,像无数把黑剪子骤然撕裂了夜幕。
李德全浑身剧震,提灯脱手飞出,“哐当”一声重响砸在冰冷石阶上,翻滚着坠入枯草丛中。
烛火立时贪婪地舔舐上干燥的草茎,“嗤”地腾起一股刺鼻的青烟。
他身后跟随的一溜小太监,膝盖砸地声连成一片,额头磕在青石上的闷响沉重如战场擂鼓。
御前总管全身的筋骨在那瞬间绷紧如满弓之弦:
双眼如鹰隼般扫过张静姝纤细脖颈上那圈深紫色的、指节分明的扼痕。
以及白朗龙袍前襟那片还在缓慢扩散、色泽粘稠如墨的巨大深渍。
一对招风耳敏锐的捕捉到张静姝气若游丝、几乎断裂的细微抽息。
那声音细微得如同竹笛上绷紧的薄膜,正处于将破未破的最后颤鸣。
?鼻?腔内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腥甜血气,混杂着夏夜的潮湿霉气,如无形的冰针,狠狠扎入他的肺腑深处。
当白朗那双染血的手,颤抖着探向张静姝苍白鼻息时,李德全已闪电般甩开肩上碍事的金蟒纹披风,一脚狠狠踩灭自己灯笼引燃的、正跳跃噬咬枯叶的幽蓝火苗。
镶金线的官靴鞋底碾过燃烧的银杏残叶,溅起的火星如毒虫般噬咬上他锦缎的袍角。没有丝毫犹豫,向着西北角拔足狂奔!
太医署蜷缩在西北角门深处,李德全的身影撕开浓稠如墨的夜色。
宫道上零星残存的灯笼余光,将他扭曲拉长的影子疯狂地投映在漫长的朱红宫墙上,如同鬼魅疾行。
?九曲桥?上,桥面木板积满夜露,湿滑如泼了一层桐油。
他几乎未减速,单手抓住冰凉的雕花石栏,腰身一拧,鹞子般腾身跃入桥下枯败的荷塘!
“哗啦”一声巨响,刺骨的冰水瞬间灌满沉重的鹿皮官靴。断裂的荷梗如淬毒的匕首边缘,轻易划破锦缎裤腿,粗糙的芦苇杆在他小腿皮肉上拉出数道细密火辣的血线。
?白日里姹紫嫣红的魏紫姚黄,此刻全蜷缩成黢黑狰狞的鬼爪,从四面八方伸来,如绊马索般死死纠缠脚踝。
剧喘中,他抽出腰间嵌白玉的犀角带扣,疯魔般劈砍拦路的花枝!
碎裂的花瓣混着黏腻冰冷的冷汗,糊满他青筋暴跳的脖颈和脸颊。
?奉先殿阶梯上,汉白玉阶浸透了千年苔衣,湿漉漉泛着幽光。身后一个小太监失足,惨叫着骨碌碌滚下石阶。
李德全头也未回,反手精准地揪住少年后领,用尽力气向前一掼!
自己却因骤然失衡,膝骨重重磕上阶中央蟠龙浮雕狰狞的龙首!
剧痛钻心,他清晰地听见自己髌骨处传来软骨错位般的、令人牙酸的“咯嘣”脆响。
灯笼微弱的光晕在他一路癫狂的疾驰中剧烈摇曳、跳动。
那光影掠过沿途值夜宫人一张张惊骇欲绝、毫无血色的脸。
有人失声惊叫:“走水了?!”
却是李德全散落的赤金发冠,引燃了肩头未熄的暗红火星。
银白的发丝在呼啸夜风中“滋滋”作响,蜷曲成缕缕焦黑扭曲的红线,散发出蛋白质燃烧的焦糊气味。
当李德全终于赶到太医院门口时,当值医正陈守仁正全神贯注碾磨一味石青粉末,铜杵“咚”一声闷响,失手砸进药臼深处。
就在此时,李德全如同裹着一身地狱之火,轰然撞开沉重的格扇门!
巨大的冲击力使得药秤上那象牙秤杆猛地一颤,盛着名贵犀角的铜盘“当啷啷”弹跳着跌落尘埃。
“皇…皇后娘娘…”李德全咽喉如同被滚烫的炭块灼烧过,嘶哑得不成人声,肿胀发紫的颈皮包裹着上下剧烈滑动的喉结。
他终于挤出后半句,字字泣血:“…圣驾在养心殿!快!!”
陈太医惊得魂飞魄散,抓向药匣的手僵在半空,匣中上好的党参片哗啦啦撒了一地。
屏风后转出三个年轻太医,手里捧着的针灸铜人“咣当”掉在地上,三人登时僵若木偶。
李德全劈手夺过陈太医身旁最大号的青囊药箱:
装有金针的麂皮囊狠砸进陈太医怀里,撞得他闷哼一声。
装着止血白药的天青瓷瓶,被他硬生生塞进左侧年轻太医的衣领深处,冰冷的瓷瓶贴着滚烫的肌肤。
盛满老山参片的红木匣子,“啪”地扣在右侧太医的发髻上,参片散落发间。
“迟半步!诛!九!族!”李德全的嘶吼如同垂死野兽的咆哮,震得房梁积尘簌簌落下。
陈太医魂飞魄散,官袍下摆死死绊住双脚,竟直接从门槛上直挺挺扑了出去!
沉重的药箱铜扣“咔嚓”一声撞碎在殿门冰冷的石阶棱角上。
箱内一只琉璃瓶应声碎裂,名贵的金褐色蟾酥粉末瞬间弥漫开来,在夜风中漫成一片诡异的金雾。
养心殿东暖阁内,浓稠的血腥气几乎粘住了人的牙齿。
张静姝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明黄云锦的褥垫上,颈间那道玉痕已转为骇人的深青乌黑,肿胀不堪。
白朗如同一尊失去魂魄的石像,跪在龙榻脚踏上,玄色龙袍的广袖深深浸泡在盛满血水的赤金铜盆里。
他攥紧湿帕绞拧的手背上,青紫色的筋络如虬龙般暴凸而起。
陈太医连滚带爬扑到榻前,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白朗布满血丝的眼珠猛然转动。
一只染满暗红、指甲缝里嵌着血痂的手指几乎要戳进陈太医的眼窝:“救不活…太医院上下!全给朕填!井!”
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铁器,令人毛骨悚然。银质柳叶刀小心翼翼地挑开皇后沾血的衣襟。
暖阁内霎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声,原是张静姝锁骨下方三寸处,赫然插着半截断裂的赤金点翠衔珠凤簪!
簪尾的赤金牡丹花蕊随着她微弱到几乎停止的呼吸,每一次微小的起伏,都在创口处挤压出一层细小血泡,聚起又无声破灭。
?救治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碾磨进行:?陈太医三根枯瘦的手指死死扣压在张静姝冰凉的手腕寸关尺上。
豆大的冷汗顺着太阳穴滚落,无声地洇湿她素白袖口昂贵的杭绸。
旁边举着铜烛台的小太医,双手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烛光晃动的光斑在她苍白的面容上疯狂跳跃。
白朗猛然暴起,包裹龙纹的腿狠狠踹中少年腿弯!少年闷哼一声重重跪倒,烛台险险脱手。
捧着参汤的药童惊得魂飞魄散,汤碗被白朗狂乱扫动的龙袍广袖带翻!
白瓷碎片在黏腻的血泊里打着旋儿,发出刺耳至极的锐响。
当陈太医用银质小镊子探入簪创深处,试图剜出残留的碎玉时,张静姝紧闭的口中突然涌出一股粘稠的、泛着不祥乌黑的血块!
白朗如同受伤的疯虎,暴起揪住陈太医灰白的发髻,狠狠将其头颅撞向蟠龙金柱!
嘶吼裹挟着血沫喷溅在太医惊恐扭曲的脸上:“活人!朕要活人!听见没有——!!!”
五更天的梆子沉闷地敲响了第四声。蟠龙烛台上的粗大红烛已燃至根部。
烛泪堆积如赤红色的凝固火山熔岩,在烛台下蜿蜒流淌。
陈守仁如同一滩烂泥瘫在冰冷粘稠的血泊里,十指缠满被药汁和血水浸透、颜色污浊的棉纱。
他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捧起半碗混合了不知多少名贵药材、粘稠如膏的药糊,声音嘶哑破裂:“万幸…天佑…簪头…偏离心脉半分…”
白朗蜷缩在龙榻脚踏的阴影深处,撕破的龙袍袖口下,露出一段新添的、深可见骨的抓痕,那是张静姝在无边剧痛中无意识挣扎所致。
他忽然抓起一块浸泡在血水中的丝帕,猛地捂在自己脸上。
绣着金龙的肩膊无法抑制地剧烈起伏,一声声被织物死死捂住、闷钝如受伤孤兽舔舐伤口般的呜咽,从帕子深处沉沉地、断断续续地渗出。
李德全悄无声息地示意宫人更换铜盆。新鲜的温水注入盆中,荡开层层涟漪。
水波晃动间,映出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烧焦的鬓发散乱地垂落额前,沾满污渍的官袍下摆。
凝固着九曲桥下荷塘的腥臭淤泥、牡丹圃里被碾碎的花瓣汁液、太医院台阶上金粉般的蟾酥残迹。
以及…皇帝踹向太医时,飞溅上来的、已然变成暗褐色的小小血点。
?殿外天际泛起一层蟹壳般的青灰色?,第一缕锐利如箭的晨光,猝不及防地刺破窗棂上糊着的桑皮纸,精准地投射在龙榻边缘。
那双沾满血污与尘泥、象征无上皇权的龙纹皂靴旁,静静躺着一小枝被遗忘的茉莉。
定是昨夜从皇后散落的如云发髻间悄然滑落。
此刻,那曾经洁白如雪的小小花瓣,已被粘稠的凝血彻底包裹、浸润,呈现出一种诡异而哀伤的锈褐色。
然而,一丝极其微弱、近乎虚幻的幽香,仍固执地挣脱了浓重的血腥气息,在将熄未熄的烛烟余烬中,幽幽地浮荡开来。
窗纸上那片蟹壳青,已被一股霸道而锐利的白光取代,无情地切割着殿内残余的昏昧。
浓烈的血腥气,经过一夜的沉寂,并未全然消散,反而与药味、汗味、蜡泪的焦糊味以及某种绝望的气息深深糅合,沉淀在殿宇的每一个角落。
黏腻地附着在梁柱、帷幔、金砖的缝隙里,如同昨夜凝固的噩梦本身。
它钻进鼻腔,不再是昨夜那令人作呕的喧嚣,而是一种阴冷的、沉重的、仿佛渗入骨髓的余韵。
李德全佝偻着腰,如同殿内一道沉默的影子。
他布满血丝的眼球,小心翼翼地追随着那道背对自己的玄色身影——皇帝已不在龙榻脚踏的阴影里。
白朗背对着所有人,站在净室的门口。他身上那件象征着无上权威的龙袍,此刻却是昨夜疯狂的见证者。
玄色的锦缎上,金线绣成的五爪金龙在晨光熹微中本该威严璀璨,却被大块大块干涸发硬、呈现暗褐乃至紫黑色的血痂彻底覆盖、污损。
龙爪浸透了皇后颈间的血,龙身沾染了铜盆里的血水。
广袖更是饱吸了皇帝自己腕上深可见骨的抓痕渗出的血浆,沉沉地垂坠着,散发出铁锈与死亡混合的腥甜。
这不再是一件龙袍,更像是一具从血池里捞出的、凝固了所有暴怒与恐惧的甲胄。
两名年轻太监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面色惨白如纸,指尖冰凉。
他们奉命上前,为皇帝解开这沉重的束缚。系带被凝固的血块粘连,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嗤啦”声,仿佛在撕扯皮肉。
每解开一道盘扣,都像是揭开一层尚未结痂的伤疤。
当厚重的龙袍终于从皇帝肩头滑落,露出里面同样浸染了深色、紧紧贴在身上的明黄中衣时,一股更浓烈的、带着体温的血腥气猛地弥散开来。
白朗挺拔的背脊微微僵了一瞬,没有回头。
太监们屏住呼吸,几乎是闭着眼,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湿冷、僵硬、仿佛有千斤重的血衣剥离下来。
它被无声地、小心翼翼地卷起,像处理一件不祥的秽物,快速移开。
净室内,水汽氤氲。巨大的黄铜浴桶盛满了温度略高的清水,水面漂浮着几片宁神的柏叶和几朵素白的栀子花,大约是李德全试图驱散血腥的最后努力。
然而昨夜的气息是如此顽固,清水与花香甫一接触那浓烈的血腥,便似乎败下阵来,只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更加窒息的混合气味。
白朗踏入水中。温暖包裹了他冰冷的躯体,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
他低头,水面剧烈晃动,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眼窝深陷、胡茬凌乱,且布满彻夜未眠血丝的脸。
嘴角紧绷,下颌的线条如同刀削斧凿般冷硬。
水珠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滚落,砸在水面,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声响,如同更漏在倒计时。他猛地将整个头颅扎入水中!
水面剧烈翻腾,气泡咕嘟咕嘟地冒出,仿佛一头濒死的困兽在无声地咆哮。
水淹没了他,隔绝了外界,只剩下胸腔里那颗沉重擂动的心脏声。
以及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碎片:姝儿颈间的乌紫、深插的断簪、喷涌的黑血、自己疯狂失控的嘶吼……它们在水下反复冲撞着他的神经。
许久,久到侍立一旁的太监几乎要忍不住惊呼出声,他才猛地抬头,破水而出!
水花四溅,他剧烈地喘息,胸膛起伏,水珠沿着发丝、眉毛、高挺的鼻梁疯狂滚落,分不清是水还是汗。
他抬手,用力搓洗着自己的脸、颈项、手臂,尤其是昨夜被张静姝抓破的地方。
那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浸泡在温水中,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
他却恍若未觉,只是机械地、近乎粗暴地揉搓着,仿佛要将沾染的污秽、留下的恐惧、流露的脆弱,统统洗刷干净,连同皮肤一起搓掉一层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