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门紧闭,厚实的牛皮隔绝了内外的世界。只有寒风卷过帐顶九斿大纛的猎猎声。
以及帐内隐隐传来的、难以分辨的细微动静,昭示着里面并非空寂。
那两名守门的铁塔亲兵,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锁定猎物,纹丝不动。
几息之后,右侧那名身材尤为魁梧、脸上带有一道浅疤的亲兵队长,目光在楚言和江木身上再次审视了一圈,确认无误后,终于有了动作。
他左手依旧扶在刀柄上,右手抬起,做了一个极其简洁有力的“止步待命”手势,动作标准得像尺子量过,不带半分多余。
他没有说话,眼神示意同伴保持最高警戒,随即以训练到极致的轻盈步伐。
无声地转身撩开厚厚的帐帘一角,侧身闪入,身影瞬间被帐内的光影吞没。
帐帘在他身后迅速落下,仿佛一道隔绝生死的闸门。
帅帐内部远比想象中更为开阔深邃,结构严谨。入门处是一个小型议事区,地面铺设着厚厚的羊毛毡毯,吸尽了足音。
一张巨大的、由整块硬木粗略打磨而成的议事桌占据中央,其上摊开着巨大的羊皮地图,插着代表敌我的各色小旗,旁边散落着炭笔、军报卷轴。
桌旁两侧摆放着几把坚实的胡凳。再往里,则被一道同样厚实、悬垂至地的深青色帷幕隔开。
议事区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几盏固定在帐柱上的青铜油灯静静燃烧,散发出昏黄稳定的光晕,将桌案地图的沟壑投射出长长的、变幻的阴影。
亲兵队长脚步轻捷如狸猫,快速穿过空旷的议事区,在帷幕前停下。
他不是直接闯入,而是单膝跪地,声音低沉清晰,如同敲击钢锭,足以穿透帷幕又不至于突兀惊扰:“禀王爷,侍卫统领楚言、副统领江木,奉命护送王妃侍女锦书、浮春至大营,现已抵达帅帐外复命。卑职请王爷示下。”
帷幕之后,是更为私密的空间,这里是统帅寝卧兼休憩之所,空间不大,白日积蓄的酷热此刻如同无形的熔炉,将空气熬煮得厚重、粘腻,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寸肌肤。
没有炭火的噼啪声,只有角落里驱虫药草在铜盆中闷烧发出的微弱“嘶嘶”声,散发出辛辣而苦涩的烟气,与浓重的药味、皮革铁锈气息混合。
再糅合进汗水蒸发后的酸咸,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盛夏军营帅帐的独特气味。
一只早生的秋蚊,不甘寂寞地绕着昏黄的灯火发出扰人的嗡鸣。
镇北王白战,此刻全然没有统帅千军万马、挥手间伏尸遍野的凛然煞气。
他褪去了厚重的明光铠,只着一身吸汗的玄色细麻劲装,即便如此,紧贴脊背的衣料也已被汗水洇出深色的痕迹。
他坐在床榻边的矮凳上,宽阔的脊背因长时间的弓身照料而显得有些紧绷,那姿态依旧充满了无声的保护欲。
床榻之上,拓跋玉仅覆着一层轻薄的素色软罗,被高热折磨得辗转反侧。
她的脸色苍白,却因持续不退的高烧而在双颊和脖颈处晕开一片不祥的、触目的潮红,如同晚霞灼烧过病弱的云朵。
嘴唇干裂起皮,甚至隐隐渗出血丝。她双目紧闭,纤长的眼睫被虚汗濡湿,粘在下眼睑,随着微弱而急促的呼吸无助地颤抖。
这次随军北上,顶着酷暑长途颠簸,拓跋玉本就娇弱的身子不堪承受,加之有孕在身。
终在前夜被凶猛的热毒击倒,浑身滚烫,呓语不断,若非白战以仙丹压制,后果不堪设想。
白战一手稳稳端着一个温润的白玉小碗,碗中是刚刚由医官精心熬好、特意放凉了些的深褐色汤药。
另一只手拿着一柄小巧的银匙。他舀起半勺药汁,并未凑近自己唇边。
酷暑之下,汤药凉得稍慢,而是极其小心地将匙沿轻轻触碰到拓跋玉干裂滚烫的下唇上。
“玉儿…”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至极,如同粗粝的磨石,带着一种罕见的、被暑热和焦灼双重碾压过的温柔。
每一个字都仿佛小心翼翼地从喉间挤出,生怕惊散了眼前人虚弱的魂魄,“…喝一点,去去热毒。”
这声音里的小心翼翼,与他下令冲锋时斩钉截铁的咆哮判若云泥。
拓跋玉似乎被那微苦的凉意和匙沿的触碰唤醒了一丝神智。濡湿的长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艰难地掀开一丝缝隙。
涣散迷蒙的眼神在昏黄的光晕中吃力地聚焦,最终定格在白战那张被疲惫、忧虑和帐内闷热蒸腾得同样布满细密汗珠的脸上。
“…闷…”她艰难地吐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带着病中特有的嘶哑与灼热气息。
仿佛喉咙里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随即又耗尽了力气般合上眼,只是本能地、极其微弱地张开了干裂的唇。
白战紧抿的嘴角线条极其细微地牵动了一下,他屏住呼吸,仿佛连这微小的气流都会加剧帐内的燥热。
手腕保持着惊人的稳定,缓缓将那半匙尚带一丝凉意的药汁喂入妻子口中。
看着拓跋玉喉间极其艰难却真实存在的微弱吞咽,他深锁的眉宇间似乎有一道紧绷的弦略略松弛。
他放下银匙,立刻拿起矮几上一方浸在凉水盆中、拧得半湿的素葛软巾。
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细致,为她擦拭额角、鬓边和颈侧不断沁出的黏腻虚汗,再将粘在脸颊上的几缕湿发小心拨开。
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晨曦中沾满露珠、一触即碎的蝶翼。
那一刻,他眼中凝铸的专注,仿佛将这酷热难当的帅帐、帐外肃杀的十万大军。
乃至整个燃烧的北地战场,都隔绝在了这方小小的、充斥着病痛与药味的空间之外。
就在这时,帷幕外,亲兵队长低沉清晰的禀报声,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骤然炸裂了这艰难维系的、粘稠的宁静!
白战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那低沉沙哑的禀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穿了这被病痛与无声守护包裹的脆弱屏障。
白战执着葛巾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半瞬,方才那专注到极致、仿佛将所有柔情都倾注在指间的神情。
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瞬间粉碎,被一种骤然凝冻的、比帐外热浪更令人心悸的冰冷锋芒所取代。
但这情绪的剧变如同电光火石,仅仅刹那便被他强行按捺下去。
深潭般的眼眸恢复了表面的古井无波,山岳般的沉稳重新压在了肩头。
他没有立刻回应,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拓跋玉脸上。
他清晰地看到她因这突兀的声响而眉心痛苦地绞紧,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抿得更用力。
甚至渗出了一丝新的血珠,显然是被这声音粗暴地惊扰了昏沉中片刻的安宁。
白战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幽深,一股无形却沉重如山的威压猛地自他身上迸发出来。
那不是冰冷的寒气,却让帐内原本就粘稠凝固、令人窒息的热浪仿佛瞬间加压了万钧之力。
沉重得连那只嗡嗡的蚊子都噤了声,角落驱虫药草的“嘶嘶”声也彻底湮灭。
他果断地将手中的白玉药碗轻轻放在床榻边的矮几上,发出一声轻得几乎被热浪吞噬的“嗒”。
随即,他俯下身,用那只方才还执着凉巾、此刻指节却因压抑怒意而微微发白的手。
将拓跋玉身上因为辗转而被蹭乱的轻薄罗衫领口仔细整理妥帖。
又将滑落臂弯的软罗袖角轻轻拉回,动作依旧带着那份惊人的克制和细致入微的呵护。
“无事。”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贴着拓跋玉的耳畔。
带着一种强自镇定的安抚力量,如同为受惊的幼兽梳理毛发,“是楚言他们回来了。锦书和浮春也到了。你安心再睡一会儿,我这就去瞧瞧。”
他的话语如同带着魔力,拓跋玉紧蹙的眉头竟真的缓缓舒展开来,也许是药物的作用。
也许是听到了熟悉的名字带来的安心感,她含糊地“嗯”了一声,气息渐趋平稳,似乎再次沉入了昏睡。
确认妻子暂时安稳,白战才直起身。就在起身的瞬间,他周身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方才那个笨拙喂药的丈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令敌军闻风丧胆的铁血统帅。
他脸上的最后一丝柔和彻底消失,眉眼间只剩下冰封般的冷峻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并未回头,目光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帷幕,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分量,清晰地传向帐外跪候的亲兵队长:“知道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已迈开步伐。那步伐沉稳而迅捷,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迫人气势,几步便跨到了帷幕前。
他并未停顿,伸出骨节分明、布满老茧的大手,一把撩开了深青色的帷幕。
帐帘被猛地撩开,一股比之前逸散时更为浓烈的药草苦涩气息。
混杂着炭火余温与一种无形威压的气浪,瞬间涌出帅帐,扑向帐外肃立的三人。
几乎是帐帘掀开的同一刹那,包括那名刚刚退回原位、脸上带疤的亲兵队长在内。
以及侍立在帅帐附近阴影中的所有亲卫,如同被无形的手操控的精钢傀儡,齐刷刷地、毫无延迟地单膝跪地。
甲叶碰撞声整齐划一,沉闷如一声低吼。他们的头颅深深垂下,目光紧锁地面,保持着最恭敬的姿态,如同在迎接神只的降临。
整个帅帐周围,除了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军营的低沉嗡鸣,再无其他声响,肃杀沉重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
楚言和江木一直维持着单膝跪地抱拳的姿态,当帐帘掀开。
那股混合着药味与统帅威压的气息扑面而来时,他们感到背脊瞬间绷紧。
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头皮隐隐发麻。
两人下意识地将头颅垂得更低,目光死死锁在面前冰冷的、沾着泥土草屑的地面上,不敢有丝毫逾越。
一双玄色锦缎战靴出现在他们的视线边缘。靴面沾染着同样的征尘,却透着一种无法亵渎的威严。
白战走出了帅帐。他就站在帐门前的台阶上,身形挺拔如山岳。
遮蔽了帐内投射出来的大部分昏黄灯光,只留下一个高大、冷硬、充满压迫感的剪影。
他并未披甲,但那身玄黑的劲装常服,紧裹着他充满力量的躯体,比任何铠甲都更能彰显其主人的力量与权柄。
暮色与火光交织,勾勒出他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凿的脸部轮廓,下颌线紧绷,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他的眼神深邃如寒潭,此刻正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跪在阶下的两人。
那目光并不凶狠,却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皮肤,冰冷、锐利、审视,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
楚言和江木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如同巨石般压在肩头,让他们几乎难以呼吸。
空气凝固了数息,漫长如一个时辰。整个帅帐区域,只剩下风掠过旗纛的呜咽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人,平安送到了?”白战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刚才帐内安抚妻子时还要低沉。
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风声火声,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地面,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询问路途艰辛,开口便是最核心的问题:
那两个丫鬟的安全抵达。这简短的一句问话,便已透露出他对妻子极其重视的深沉心思。
楚言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敬畏,保持着最标准的军姿。
声音沉稳有力,穿透夜色:“回禀王爷!锦书、浮春两位姑娘,皆已安全抵达大营!卑职二人一路护送,幸不辱命!”每一个字都清晰吐出,如同金石交击。
江木紧随其后,声音同样洪亮:“幸不辱命!”
短暂的沉默。白战的目光在两人布满尘土、甲胄磨损、脸颊被风霜割裂出细小红痕的脸上缓缓扫过。
又落在他们因长时间握缰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的手上。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评估着他们话语的真实性与背后的代价。
最终,那冰封般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快、难以捕捉的缓和。
“嗯。”一声低沉短促的鼻音,算是认可了他们的复命。
这便是白战的回应,如同他下达军令时一样简洁有力,却重逾千钧,代表着交付任务的终结与责任的解除。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让楚言和江木心中猛地一跳。
“人在何处?”白战的目光越过了他们,扫向更远处营帐的阴影,仿佛在搜寻着什么。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显然知道楚言他们复命时,理应已将侍女安置妥当。
楚言立刻回道:“回王爷!卑职等抵达王妃车驾时,得知王妃玉体违和已移驾帅帐休憩。故将二位姑娘暂时安置于帅帐侧翼等候区,听候王爷示下!”
听到婢女们已被带到帅帐附近候命,白战那冰雕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但就在楚言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动了。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命令亲兵前去引领。
这位统帅百万雄师、令北狄闻风丧胆的镇北王,在楚言和江木极度震惊的目光注视下,竟然直接跨下了帅帐前那几级并不高的台阶。
玄色的身影裹挟着无形的威压与浓烈的药草气息,一步步沉稳地走下。
他的步伐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弦上,让周围跪着的亲兵们头颅垂得更低。
他径直从跪地的楚言和江木面前走过,玄色衣袂带起的微风吹拂起地上的尘土。
他没有再看他们一眼,仿佛他们已完成了使命,不再需要关注。
他的目光,笔直地投向帅帐侧后方那片被阴影覆盖的区域——那里是亲兵轮值休息的简易棚屋,也是临时安置锦书和浮春的地方。
没有言语,没有命令。那高大冷峻的身影,就这样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土地。
在无数道或敬畏或愕然的目光注视下,亲自走向那片阴影,走向那两个刚刚经历了千里风尘、惊魂甫定、侍奉他妻子的卑微婢女。
他要亲自去把她们带来。带来给那个刚刚被他亲手喂下汤药、此刻正昏睡在帅帐深处的妻子身边。
刹那间,整片帅帐区域,落针可闻。唯有他坚实而孤寂的脚步声,在寒夜中回荡。
踏碎了铁血的壁垒,显露出一丝深藏于冰山之下的、沉重的柔情。
楚言和江木依旧跪在原地,头颅深埋,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王爷亲自去接两个婢女?这无声的行动本身,胜过千言万语,让他们深刻感受到了王妃在王爷心中那不可撼动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