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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0集:展前与传承(2/2)

秦建国明白了。他看看那块乌木,又看看吴保国期待的眼神。

“行。”他说,“我给你做个镇纸。就用这块乌木,保持原样,只稍微打磨。上面刻上你老宅的地址和年份。你可以放在书桌上,写字时压着纸,就像老宅还在地基里压着一样。”

吴保国的眼睛亮了:“这个好!这个好!”

谈妥了,秦建国留吴保国吃饭。午饭是王娟做的,简单的白菜炖豆腐,贴饼子。吴保国也不客气,吃了两大碗。

饭后,秦建国开始处理那块乌木。确实难处理,硬度极高,普通刻刀刻不动。他换上了最硬的合金刻刀,一点一点地打磨表面。

他不打算改变乌木的形状,就保持它从地基里挖出来的样子——不规则的,带着泥沙侵蚀痕迹的。只是在一面相对平整的地方,用极细的刻刀,刻下两行小字:

“松花江北吴氏老宅基

光绪年间至公元一九八四年”

刻字时,秦建国格外用心。字不能太工整,要有点歪斜,像是当年打桩人随手划下的记号。刻完,他用细砂纸轻轻打磨字口,让刻痕变得温润,不扎手。

最后,他在整块乌木表面涂了一层极薄的蜂蜡,用软布慢慢擦拭。蜂蜡遇热融化,渗入木头的毛细孔,让原本黯淡的乌木泛出深沉的幽光。

全部做完,已是傍晚。吴保国一直等着,看到成品时,他愣住了。

那块乌黑的老木,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上。它不美,甚至可以说丑陋——坑坑洼洼,形状怪异。但那些坑洼里,有百年的泥沙痕迹;那些纹理里,有时间的密码。而那两行小字,像是从木头内部长出来的,自然而古朴。

吴保国用双手捧起乌木镇纸。很沉,压手。他摩挲着上面的刻字,眼眶有点红。

“谢谢您,秦师傅。”他说,“这东西……比我留着整个老宅都贵重。”

“言重了。”秦建国摆摆手,“木头自己有灵,我只是帮它说句话。”

吴保国小心翼翼地把镇纸包好,放进随身带的布兜里。临走时,他留下地址:“秦师傅,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在江北还有点门路。”

送走吴保国,天已经擦黑。李强和王娟收拾完工具,也准备回家。

“师父,您说这块乌木,在江底埋了百八十年,它在想什么?”王娟突然问。

秦建国看着桌上剩余的乌木碎料,想了想:“可能什么也没想。就是静静地待着,听着江水从上面流过,一年又一年。”

“那它不寂寞吗?”李强问。

“寂寞?”秦建国笑了,“木头不懂寂寞。它只知道,自己是木头,就该待在木头该待的地方。在地基里,它撑着一座宅子;在咱们这儿,它成了一块镇纸。都是本分。”

这话有点深,两个徒弟似懂非懂。但他们都记下了。

周三转眼就到了。

早晨五点,秦建国就醒了。妻子比他起得还早,已经把中山装熨得笔挺,挂在床头。

“穿上试试。”妻子说。

秦建国穿上中山装,站在镜子前。镜子里的人有点陌生——笔挺的衣服,整齐的头发,像个干部,不像木匠。

“挺好。”妻子帮他整理衣领,“就是别驼背。挺直了,你现在是去省里展览的艺术家。”

“什么艺术家……”秦建国嘟囔,但还是挺直了背。

儿子也醒了,揉着眼睛看爸爸:“爸,你真精神。”

“赶紧洗脸吃饭,上学别迟到。”秦建国摸摸儿子的头。

早饭是小米粥、馒头和咸菜。秦建国吃得不多,心里有事。妻子看出他紧张,没多说,只是又给他夹了块咸菜。

六点半,他出门去工作室。李强和王娟已经到了,也都换了干净衣服。李强穿了件新的确良衬衫,王娟是碎花上衣,蓝裤子。

“师父,您这身……”李强瞪大眼睛,“我都认不出来了!”

“少贫嘴。”秦建国看看他俩,“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两人齐声说。

周明远也来了,开着他那辆破吉普:“上车,送你们去车站。”

省城不远,火车一个半小时。但这是秦建国师徒三人第一次一起去省城,第一次去参加正式的展览。

火车站里人来人往,大喇叭广播着车次信息。他们买的硬座,车厢里烟雾缭绕,有打扑克的,有聊天的,有睡觉的。李强和王娟很兴奋,一直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和村庄。

秦建国没说话。他看着窗外,心里想着那些木头。现在,它们应该已经在展台上了吧?在射灯下,它们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紧张?会不会想家?

九点差一刻,火车到站。

省城比哈尔滨大,人也多。出站口黑压压全是人,举着牌子接站的,吆喝着住店的,挤成一团。

秦建国按照沈从周给的地址,带着两个徒弟坐公交车。5路车,坐七站,到文化宫下。

省文史馆就在文化宫旁边,一栋三层的老式建筑,苏式风格,厚重庄严。门口已经有人排队,都是来参加开幕式的。

秦建国师徒三人没有排队,走工作人员通道。门口有人检查邀请函,看到秦建国的名字,工作人员立刻恭敬起来:“秦老师,沈老交代了,您来了直接去贵宾室。”

贵宾室在一楼,不大,但布置得雅致。已经有几个人在了,沈从周就在其中。

“秦师傅!你可来了!”沈从周看到他们,立刻迎上来,“来来来,我给你介绍几位朋友。”

他先介绍一位头发全白的老先生:“这位是咱们省美协的副主席,赵丹青先生,国画大家。”

赵丹青和秦建国握手,手很软,但有力:“秦师傅,你的作品我看了,好啊。有骨力,有气象。”

又介绍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这位是省工艺美术研究所的所长,刘文华同志。”

刘文华递上名片:“秦师傅,我们研究所一直想发掘民间工艺人才。有时间咱们详谈。”

还有几位,有博物馆的,有大学的,有报社的。秦建国一一握手,心里却想着展厅里的木头。

沈从周看出他的心思,笑着说:“别急,开幕式还有二十分钟。我先带你去看看你的作品。”

展厅很大,高高的天花板,光滑的水磨石地面。灯光设计得很专业,每个展台都有独立的射灯。参观的人已经陆续进场,在展品前驻足观看。

秦建国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木头。

它们被安置在展厅中央的一个独立展区,四件作品呈菱形摆放。《根》在最前面,立在那块老枣木托上,射灯从上方照下,碳化的表面泛着幽深的光泽,那两扇“窗”仿佛真的能看进去,看到里面的岁月流转。

《承》在左侧,老榆木的冰裂纹在灯光下更加清晰,那张1953年的老照片被照得微微发亮,照片里的人和景物,与木头的纹理形成奇妙的呼应。

右侧是《岭云》和《岁痕》的照片和局部实物。照片很大,细节清晰,能看到木纹的每一处起伏;实物是精选的几个局部,放在玻璃罩里,观众可以近距离观看木质的肌理。

每件作品下方都有标签,写着作品名称、材质、创作年代,还有简短的说明。秦建国走过去看《根》的说明:

“《根》,雷击木、老枣木,1985年。创作者以百年雷击木为载体,通过极简的雕琢,展现木之本真。两处开‘窗’,窥见木纹深处的时间流动;底部刻字‘木有伤,乃知岁寒’,道出东北民间匠人对材料的理解与敬畏。”

说明是沈从周亲自写的,文字精炼,却抓住了精髓。

秦建国站在自己的作品前,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些木头,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它们的每一处纹理,每一道刻痕,他都亲手抚摸过千百遍;陌生的是,在这个光洁的展厅里,在专业的灯光下,它们仿佛有了新的生命,新的语言。

李强和王娟也看呆了。他们从没想过,自己参与制作的木头,可以摆在这样的地方,被这么多人郑重地观看。

“师父……”王娟小声说,“咱们的木头……真好看。”

秦建国点点头。是的,好看。不是那种浮华的好看,是沉静的,厚重的,有根有底的好看。

这时,有观众围过来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仔细看着《根》,问旁边的同伴:“这是什么材质?看着像烧过的木头。”

“是雷击木。”秦建国忍不住开口,“被雷劈过,又经百年风雨。”

年轻人转头看他:“您怎么知道?”

“这是我做的。”秦建国说。

年轻人的眼睛瞪大了:“您是作者?秦建国老师?”

这一声引来更多人的注意。很快,秦建国师徒三人就被围住了。人们问各种问题:木头的来历,制作的工艺,创作的意图……

秦建国尽量回答。他说得很朴实,没有艺术理论,就是实话实说:这块木头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要这样处理,想要表达什么。

但正是这种朴实,打动了听众。一个中年女教师说:“秦老师,您说得真好。艺术不是高高在上的,就是从生活里长出来的。”

开幕式正式开始了。领导讲话,专家致辞,都是些套话。秦建国站在人群里,心思还在那些木头上。

最后,沈从周上台了。他没拿稿子,就站在那儿,看着台下的观众。

“今天这个展览,有很多珍贵的文物。”他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晰,“青铜器、瓷器、字画……都是好东西。但我想特别说说的,是展厅中央那几件木器。”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有人说,那不就是几块破木头吗?值当放进文史馆?”沈从周顿了顿,“我说,值。而且太值了。”

“为什么?因为文物文物,首先是‘文’,然后才是‘物’。‘文’是什么?是文化,是文明,是人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痕迹。那些木头,上面有雷劈的伤痕,有百年的年轮,有老厂房磨损的印记,有老图书馆的编号……这就是‘文’。是我们这片土地,我们这些人,活过的证据。”

他看向秦建国所在的方向:“我要感谢这些作品的创作者,秦建国师傅。他不是科班出身的艺术家,就是个木匠。但他懂木头,懂生活,懂这片土地。他的手艺,是从老一辈匠人那里传下来的;他的理解,是从几十年生活里长出来的。这样的作品,比任何高深的艺术理论都珍贵。”

掌声响起。秦建国站在那儿,觉得脸有点热。李强和王娟在旁边,激动得眼睛发亮。

开幕式结束后是自由参观。更多的人涌向木器展区。秦建国被记者围住了,有省报的,有电台的,问各种问题。他不太会应对,多数时候只是简单回答。

一个年轻记者问:“秦老师,您觉得您的作品最大的价值是什么?”

秦建国想了想:“就是木头本身的价值。它长了一百年,被雷劈过,被风雨吹打过,最后到了我手里。我没做什么,就是帮它把故事说出来。”

“那您以后有什么计划?”

“继续做木头。”秦建国说,“院子里还有好多木头等着呢。”

采访间隙,秦建国看到陈志文来了。他挤过人群,来到秦建国面前。

“秦师傅,您的作品……太好了。”陈志文激动地说,“比我预想的还要好。这才是真正的民间艺术,有生命,有温度。”

两人正说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过来。五十多岁,气质不凡。

“秦建国师傅?”男人伸出手,“我是省外贸公司的,姓郑。您的作品,很有特色。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参加广交会?”

广交会?秦建国知道这个,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在广州,每年两次,是全国最重要的外贸窗口。

“我的木头……能出口?”秦建国有些不敢相信。

“为什么不能?”郑经理笑了,“现在国外对中国民间手工艺很感兴趣。您这样的作品,既有中国传统,又有现代审美,很有市场潜力。”

沈从周也过来了,听到对话,对秦建国说:“这是个机会。让咱们东北的木头,走出国门,看看世界。”

秦建国心里翻腾。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木头能走到这么远的地方。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说。

“当然。”郑经理递上名片,“您慢慢考虑。有兴趣了,随时联系我。”

展览一直持续到下午。秦建国师徒三人几乎一直在展厅里,看着人来人往,听着各种评论。大多数是赞赏,也有不理解的声音:“这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块破木头吗?”

李强听到这类话会生气,秦建国却不在意:“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正常。木头自己都不在乎。”

下午四点,他们要赶火车回哈尔滨了。临走前,秦建国又去看了自己的木头最后一眼。

展厅的光线已经变了,夕阳从西窗斜射进来,给木头镀上一层金边。《根》的两扇“窗”里,仿佛真的有光在流动;《承》的冰裂纹,在斜光下更加深邃。

秦建国静静地站着,心里默默说:老伙计们,好好待着。我过段时间来看你们。

回程的火车上,三人都累了,但兴奋劲还没过。

“师父,您听到那些人怎么说的吗?”李强说,“都说咱们的木头有‘气韵’!”

“师父,那个外贸公司的经理,您真不考虑?”王娟问。

秦建国看着窗外飞驰的田野,没直接回答:“你们觉得呢?”

李强抢着说:“我觉得该去!让外国人也看看,咱们中国木匠的手艺!”

王娟想了想:“我觉得……得看怎么做。如果只是为了卖钱,大批量生产,那就没意思了。如果还是这样做,一件一件地做,那可以。”

秦建国点点头。王娟说到他心里去了。

火车进站时,天已经黑了。周明远在站外等着,看到他们,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样?震住场子没?”

“震住了。”李强得意地说,“师父还被记者采访了呢!”

回到家,妻子和儿子都在等。儿子迫不及待地问:“爸,省城大不大?展览好看吗?”

“大,好看。”秦建国脱了中山装,换上家常衣服,觉得舒服多了。

妻子热了饭菜,一家人坐下来吃饭。秦建国简单说了说今天的见闻,外贸公司的事也提了。

妻子听完,想了想:“你想去吗?”

“还没想好。”秦建国扒了口饭。

“我觉得,去不去都行。”妻子说,“重要的是,你做的木头,是你想做的木头。不是为了展览,不是为了卖钱,就是因为它该被做成那样。”

秦建国抬头看妻子。这个跟他过了半辈子的女人,没读过多少书,但总是能说出最朴实也最深刻的道理。

“你说得对。”他说。

夜里,秦建国躺在床上,睡不着。今天的经历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回放:光洁的展厅,专业的灯光,观众的议论,专家的评价,外贸公司的邀请……

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但当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不是那些场景,而是木头本身。是《根》的碳化表面,是《承》的冰裂纹,是老榆木的温润,是乌木的沉黑。

这些才是真实的。实实在在的木头,实实在在的纹理,实实在在的手感。

他翻了个身,对妻子说:“下周,我得去趟木材厂。老王说新来了一批长白山的料,我去看看。”

“嗯。”妻子已经快睡着了,“记得多穿点,山上冷。”

秦建国笑了。是啊,这才是生活。看木头,做木头,和木头过日子。

窗外的哈尔滨,夜色正浓。松花江的水声隐约传来,像大地的呼吸。

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时,院子里的木头们,又会迎来新的一天。

它们会继续呼吸,继续等待,等待一双懂得它们的手,帮它们说出自己的故事。

秦建国闭上眼睛,睡着了。

梦里,还是那些木头。它们在生长,在呼吸,在歌唱。唱着一首关于时间,关于土地,关于生生不息的歌。

那歌声很轻,但很坚定。

像根,扎在深深的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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