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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6集:师徒(2/2)

他思考了几天。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动手画图或找木料,而是让王娟去图书馆借来许多关于东北历史、民俗、自然地理的书籍画册,甚至包括一些地质剖面图和植物图谱。他看得缓慢而仔细,有时对着一些古老的岩画拓片或森林照片出神良久。

“师父,您是想从更老的东西里找灵感?”宋志学问。

“嗯,”秦建国的手指划过一幅鄂伦春人桦皮船的照片,“你看,最地道的‘地方特色’,往往不是最花哨的,是最解决问题的,是和天地自然相处久了,长出来的样子。这船的形状,这皮子的处理,里头有大学问。”

他决定放弃直接表现具体的山、水、林、雪的形象,而是尝试提取这片土地更深层的“结构”与“肌理”。他想到了黑土地的断层剖面,想到森林树木根系的交错,想到江水切割河岸形成的层理,也想到了工业城市地下纵横的管道与基础。这些,都是这片土地看不见的“骨骼”与“血脉”。

材料选择上,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些带有强烈“痕迹”的老料:厚重色深、带有夯土般质感的旧房梁木(象征土地与根基);纹理清晰、色泽温润、带有虫眼或结疤的老林木材(象征森林与生命);以及那些浸透机油、带有金属划痕和孔洞的工业旧木(象征城市与人工)。他要把这些不同时代、不同性质的“土地记忆”并置、重构。

这一次,他让三个徒弟都参与到前期的构思讨论中来。李强根据在南方见过的现代装饰手法,提出是否可以尝试更抽象的几何分割,增强视觉冲击力。李刚怯生生地建议,能不能在某些局部,加入一点点非常细微的、传统吉祥纹样的变体,像隐藏的密码。宋志学则痴迷于如何将地质图的等高线、植物脉络的图案进行艺术化提炼。王娟负责将所有想法汇总,画出一版版综合性的草图,并计算结构与悬挂方案。

讨论有时激烈,有时陷入僵局。秦建国大多数时候是倾听者和仲裁者。他惊喜地发现,经历了各自不同的曲折后,这几个年轻人思考问题的角度和深度,都有了成长。最终形成的方案,是一个多层次、多材质的浮雕式复合壁饰。整体构图是抽象而富有动感的倾斜带状结构,如同被无形之力掀开的地壳剖面。不同质地、颜色的老木料以极具现代感的方式拼接镶嵌,在带状结构中呈现出色泽与肌理的渐变与对比。在最深色的“土地层”区域,极其克制地嵌入了细如发丝的、简化到只剩韵律的卷草纹金属丝(李刚的建议);在“森林层”,木材的天然纹路被巧妙利用,并参考了宋志学提炼的叶脉图案进行局部深化雕刻;而在“城市层”,工业旧木的螺栓孔和金属划痕被保留,与经过精细打磨的木质表面形成质感对话。

这件作品被命名为《地脉》。

制作过程异常复杂,是对“北木”团队协作能力和工艺极限的一次考验。大尺寸木料的平整、异形拼接的精度、不同材质(木与微量金属)的结合、确保巨大体量下的结构安全与悬挂可行性……每一个环节都是难关。秦建国仿佛回到了最初学艺时那种全神贯注、物我两忘的状态,常常在工作室待到深夜。李强负责重体力和需要经验的大料处理;王娟把控整体进度和细节图纸,并与建筑方保持沟通;宋志学和已经能独当一面的李刚,则专注于那些需要耐心和精度的镶嵌、雕刻与表面处理。

春城大学的银杏树叶从嫩绿变为金黄时,《地脉》终于完工。安装那天,系馆门口围了不少好奇的师生。当起重机将巨大的木作缓缓吊起,平稳地贴合在那面白墙上时,现场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原本略显冷峻的现代空间,因为这件作品的加入,瞬间被注入了一种深沉而温暖的力量。深褐、赭石、灰黑、浅黄……木头的色泽在灯光下流淌;粗糙的斧凿痕、细腻的年轮纹、冷峻的工业印记……不同的肌理交织碰撞。它不描述具体的风景,却仿佛让整个东北大地的厚重历史、自然伟力与人间烟火,都浓缩、提纯,凝固在这一面墙上。

老教授激动地握住秦建国的手:“秦师傅,这……这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它不仅是装饰,它本身就是一堂关于这片土地的课!”

秦建国看着墙上已然成为空间一部分的《地脉》,心中充溢着一种平静的满足。这一次,他的木头没有飘洋过海,而是深深地嵌入了这座养育他的城市的肌体里,与年轻的学子们朝夕相对。这是一种不同于国际展览的落地与扎根。

《地脉》的成功,带来了新的连锁反应。本地媒体做了报道,称其为“传统工艺与现代公共空间结合的成功范例”。陆续又有其他单位找来,有博物馆,有新开的宾馆,甚至有一家外资企业驻春城的办事处,都希望能有类似气质的作品。秦建国变得更加审慎,他要求王娟严格筛选,只接那些真正理解并尊重作品理念、且空间环境相配的项目,并且坚持“一作一品”,绝不重复。

与此同时,汉斯那边传来了新的消息:有欧洲的艺术基金会,对《痕·迹》所代表的创作理念非常感兴趣,希望邀请秦建国在明年合适的时候,赴欧洲进行短期的艺术驻留或工作坊交流。这一次,邀请函上明确列出了相对优厚的酬劳和清晰的日程安排。

面对这个更具挑战性、也更具诱惑力的“出去”的机会,秦建国反而不再纠结。傍晚,他推着自行车和沈念秋一起回家,胡同里飘着晚饭的香气。他说起了这个邀请。

沈念秋问:“你怎么想?”

秦建国看着胡同两侧熟悉的门窗,缓缓道:“去,可以。但不是去表演,也不是去证明什么。是去交流,去看看别人的树是怎么长的,听听别的土地上的木头怎么说话。然后,回来。根在这里,出去看看,是为了回来扎得更深,看得更明白。”

沈念秋笑了,挽住他的胳膊:“那就去。家里有我。”

深秋的夜风已带凛冽。秦建国的小院里,灯光依旧亮着。新的木料堆在墙角,带着泥土或岁月的气息。工作台上,散落着为下一个项目画的草图。年轻的徒弟们或在忙碌,或在灯下学习讨论。

秦建国站在院中,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他知道,荣誉、诱惑、挑战、选择,未来还会不断涌来。但他的心,像手中握惯了的刻刀,已经找到了它的重心和方向。

木头不语,年轮深藏。而匠人的路,就在这一刀一凿,一呼一吸之间,沉默而坚定地,向前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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