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春轩
肆月雪细碎的花瓣簌簌飘落,沾在石案冰冷的棋子上,也沾在覃故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
他枯坐树下,形销骨立,修长的手指间捏着一枚黑玉棋子,皮肤下蜿蜒的青紫色毒痕脉络清晰得刺目。
一阵微风掠过。
他猛地侧首掩唇,压抑的咳嗽声从指缝里闷闷挤出,肩胛骨在单薄的衣衫下剧烈起伏,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咳……咳咳……”
破空声由远及近,一道鸦青色的身影利落地掠下,带起劲风,卷起满地落花。
来人大步流星,径直走到覃故对面坐下,大袍随意敞着,露出内里劲装。
他剑眉微蹙,锐利的目光扫过覃故苍白的面容和指间的棋子。
“小覃故,院里风硬,你这身子骨,不在屋里暖着,跑出来作甚?”
覃故缓缓抬眼对面的人。
来人正是问心宗天符峰峰主,他的师叔——林江野。
那张俊朗的脸上惯有的不羁被一层难以察觉的忧色覆盖。
“屋里……闷。”覃故的声音嘶哑,带着咳后的微喘,目光重新落回棋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棋子,“今日春光好,想出来透透气。”
他顿了顿,似在积攒力气,“不想,起风了。”
一个月了。
距离和陈昌颂同归于尽已经过去一个月,他成为“覃故”也已经一个月。
原主的记忆彻底融合,他学会了扮演这个角色。
从记忆中,他知晓了这具身体衰败的根源:百年前,原身下山历练,偶然途经归墟之海,不想遇上万年难遇的归墟之海封印松动,魔气泄露,生灵危在旦夕。
宗门远在天边,救援不及,原主覃故燃烧本源、透支生命,动用禁忌秘法力挽狂澜。
但付出的代价便是经脉寸断、丹田破碎、道基崩毁、修为尽散,剧毒缠身,生机日日流逝,承受蚀骨之痛。
除去寒潭边那最后模糊的空白,属于“覃故”的一切,他已了然于心。
林江野盯着他。
青年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波澜,眼神空洞地望着棋子,像一尊失了魂的精美玉雕。
这死水般的沉寂,比之前的阴鸷乖戾更让人心头沉甸甸地发堵。
“咳…”林江野清了清嗓子,试图驱散这沉重的空气,故作轻松道,“行了,别摆弄这些死物了。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师尊,最迟后日,就该从霜烬山脉回来了。”他刻意停顿,观察着覃故的反应,“这次,他带回了冰焰双生莲!”
覃故捻着棋子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林江野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小覃故,你的毒……有指望了!”
覃故张了张口,喉间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痒意又翻涌上来。
他猛地偏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
他抬起头,唇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腥甜,眼神却依旧平静无波,甚至透着一丝认命的疲惫。
“弟子不必……劳烦师尊如此奔波。”声音低哑,带着咳后的虚弱,“弟子已经习惯了如今的模样。”
覃故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此毒诡谲,千变万化,极为难缠。”
“弟子以为百年前……就该随那场浩劫的平息而陨落。是师门和师尊……耗费无数心血奇珍,才强留弟子这残躯至今。”
他微微仰头望着生机蓬勃的肆月雪,声音更轻,“弟子受之……有愧。苟延残喘,已逾百年。”
迎上林江野复杂的目光,覃故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却终究未能成形,只余一片荒芜的平静:“弟子……已经很知足了。”
“时也,命也。强求无益。待师尊回来,弟子会禀明,不必再为弟子……耗费心神。”
说完这句话,覃故肩膀微微下沉,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对面的林江野瞳孔微缩,喉头滚动。
眼前这平静接受命运的姿态,像一根冰冷的针,深深扎进他心里。
当年那个剑惊九霄、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竟被命运磋磨得一丝不剩了吗?
这近乎死水的平和,比任何愤怒或绝望都更令人心惊。
风声穿过肆月雪,带起一阵密集的花瓣雨,无声地落在覃故的肩头、发上。
石桌上,那枚被他摩挲了许久的黑玉棋子,不知何时从他指间滑落,“啪嗒”一声轻响,滚落在冰冷的石地上。
覃故的目光追随着那枚棋子,微微怔住,指尖残留的触感冰凉刺骨。
林江野看着那颗滚落的棋子,又看向覃故失神的面容,心头那股沉甸甸的预感愈发强烈。
他伸手在覃故眼前晃了晃:“小覃故?”
覃故骤然回神,眼睫轻颤,眼角漫上一丝深深的倦意。
他低头看向滚落在地的黑玉棋子,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
“抱歉,师叔。”他勉强扯了扯嘴角,“我也不知怎的......”
林江野眉头一皱,立刻起身:“我送你回房。”
覃故没有拒绝,扶着石桌缓缓站起,宽大的袖袍垂落,露出瘦得惊人的手腕。
行走时脚步虚浮,整个人轻飘飘的。
回到房中,那张雕花木床映入眼帘的瞬间,强压下的困意如潮水般汹涌袭来。
覃故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视线模糊。
他踉跄着向前走去,手指碰到床幔时已经控制不住地发颤。
林江野跟在身后,全然未觉青年眼中迷离的神色,更没看见那两片若隐若现的诡异纹路正从覃故的眼角缓缓蔓延。
“睡吧。”林江野看着青年掀开锦被躺下,呼吸很快变得平稳绵长。
他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关门时特意放轻了力道。
这一睡,便是整整三日。
三日后,覃故饮下陈禹送来的丹药,又坐回了院中那株肆月雪下。
黑玉棋子在他指间翻转,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下棋的动作也比往日急躁了几分。
不对劲。
覃故盯着棋盘,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不是他的问题,是这具身体——每到子夜时分,经脉里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时而灼热如烈火焚身,时而又冰冷刺骨如坠寒潭。
天一亮,这些症状便如潮水退去,不留半点痕迹。
起初,清心诀还能勉强压制。
可近来,那股诡异的波动越来越强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横冲直撞,随时可能破体而出。
“啪!”
棋子重重落在棋盘上,震得几枚白子跳了起来。覃故猛地回神,这才发现掌心已经沁出一层冷汗。
他闭了闭眼,又猛地睁开,强迫自己深呼吸,冷静——
丝毫没看见远处天边,四道身影正御剑而来,衣袂翻飞间,为首之人一袭白衣胜雪。
四人落地,目光瞬间被锁春轩院中的景象攫住。
肆月雪开得正盛,花瓣如细雪纷扬。
树下石案旁坐着一个人,身影单薄得惊人,裹在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里,低垂着头,枯槁的几缕长发黏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
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瘦骨嶙峋的手腕,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和毒痕脉络狰狞地盘踞着。
他的指尖烦躁地捻着一枚黑玉棋子,眉宇间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阴郁与疲惫。
微风拂过,带来几片花瓣落在他肩头,他却毫无所觉,周身萦绕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孤绝。
“小覃故!”
覃故抬头。
不远处三男一女站在空地上。
为首的男人一袭金丝玉兰勾勒的广袖曳地长袍,银灰长发束于青玉冠下。
瑞凤银眸,薄唇,气度超凡,面容极其俊美。
正是这具身体的师尊,九宸仙尊——臧剑玉。
刚刚唤他的林江野略微落于臧剑玉一步,站在其身后斜左侧。
覃故没第一时间瞧见他,是因为臧剑玉的存在感太过强烈。
覃故起身,动作迟缓,三步一喘地向三人挪过去,对着为首之人行了一个弟子礼:“弟子覃故,恭迎师尊归来。”说完还偏头向一旁咳了两声,又对着林江野拱手:“弟子覃故,见过林师叔。”
问候完林江野,他的目光越过两人,落在其身后的一男一女身上。
男的身着孔雀蓝华服,眉目疏朗,长身玉立,鼻梁高挺,唇厚适中,一头亚麻色微卷发。
女的一袭淡雅古装,面容清丽绝伦,鼻梁挺直,嘴角微翘,肌肤白皙,身形纤细,长长的黑发仅用一根碧玉簪挽起。
覃故犯了难,原身的记忆里没有关于这两个人的信息。
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开口,臧剑玉冷不丁的一句话立刻让覃故绷紧了神经:“你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覃故心猛地提到嗓子眼。这人真是敏锐。他提着一口气,低下头,额前碎发遮住了眼中的暗色,在脑海里飞速翻检原身的记忆——哪里露了马脚?
半晌,他抬头迎上臧剑玉居高临下的目光:“师尊为何有此疑惑?可是弟子身上有何不妥?”
臧剑玉好看的剑眉微蹙:“这是本尊的感觉。”渡劫修士接近飞升,与天地自然联系紧密,对自身因果感知敏锐。
饶是做卧底十多年的覃故,此刻也想不出如何回话。
好在林江野出来解围:“师兄,你离开宗门前往霜烬山脉已经三月有余。你不知,一月前,覃师侄被人发现晕在寒潭,高热了一宿,许栩来了都束手无策,若非你走前留下的那株万劫回心草,小覃故就要……”他眼看臧剑玉周身气压骤降,声音渐渐变小。
覃故也见识到了渡劫修士动怒的模样:臧剑玉静立着,脊背挺直,下颌线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