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天幕渐褪,东方天际先洇开一抹浅灰,随即漫出似鱼腹般的莹白,将夜的余韵悄悄收尽。
篝火燃尽,只余灰烬和零星火星。
昨夜与蒋延、楼听雨、道远几人的不欢而散,如同冰冷的露水凝结在覃故的衣襟上。
他独坐一隅,似要与那片断壁残垣融为一体,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疏离寒气。
长夜漫漫,除了楚平野没心没肺、锲而不舍地凑过来试图搭话,换来几声更冷的沉默外,蒋延、楼听雨,乃至看似温和的池修远,都或明或暗地与他保持着距离,戒备的目光如同实质,将他隔绝在外。
天光大亮,幸存的村民们从惊恐疲惫的浅眠中陆续苏醒。
短暂的茫然后,看清眼前沦为废墟的家园,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瞬间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老天爷啊!我的房子……我攒了一辈子的家当啊……”
“我的女人呀……娘亲没有保护好你……”一个妇人抱着件破碎的染血小衣,哭得几乎晕厥。
“我的儿……你在哪儿啊……”
“爹!娘……你们醒醒啊……”
悲声四起,绝望如同瘟疫般蔓延,昨夜的短暂安宁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好半晌,一位脸上布满深壑皱纹、老年斑遍布、皮肤黑黄干枯的老人,被两个同样面带悲戚的青年搀扶着,颤巍巍地走到气度不凡的蒋延面前。
老人推开青年的搀扶,“扑通”一声重重跪在蒋延面前,涕泪横流,额头磕在冰冷的土地上:“仙人!求求仙人们,为我们大王村主持公道……救救我们这些苦命人吧……”
蒋延俊朗的面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不太习惯应对这种场面,尤其是如此直白的哀恸。
他侧身避了避,伸手虚扶:“老人家先请起,不必行此大礼。”
老人被他扶起,依旧佝偻着身子,老泪纵横。
蒋延剑眉微蹙,沉声问道:“你们可知昨夜那些邪魔,究竟从何而来?之前可有什么异状?”
老人茫然地摇头,声音嘶哑:“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东西……突然就、就来了……”
蒋延沉吟片刻,换了个方式问:“那您给我们说说你们大王村吧,或许能找到些线索。”
老人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眼泪,哽咽着开口:“小人……小人名叫王福,是大王村的村长……我自打记事起就在这大王村活了……”
“我们大王村,十几年前还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大村子,但后来……后来因为一些田产水源的纠葛,闹得不可开交,整个村子就被一分为二,成了现在的大王村和小王村。”
“我们两村的人,世世代代过的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靠天吃饭。”
“平日里就算闹矛盾,也不过是东家的鸡啄了西家的菜,西家的牛踩了东家的苗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哪见过这等阵仗……”
“可昨日……天刚擦黑没多久,不知道从哪里就冒出来那群青面獠牙、浑身黑气的怪物!”
“他们见人就扑,见人就咬……力大无穷,刀枪不入……一夜之间……呜呜呜……好好一个村子,就、就没了啊……”老人说到最后,又忍不住痛哭失声。
周围的村民听到这里,哭声更加悲切。
“小王村呢?”一直安静旁听的池修远忽然开口,他语气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他们那边情况如何?昨夜可有受到袭击?”
王福老人哭声一顿,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混杂着怨恨、恐惧和一丝不确定:“小王村……他们、他们在山坳那边,离我们有段距离……昨夜乱成一团,没人顾得上去看……但、但动静似乎没我们这边大……”
就在这时,独自站在不远处的覃故,帷帽轻纱无风自动了一下。
他袖中的傀丝,极其细微地颤动,感知延伸至地下——昨夜道远超度时那股顽固怨念隐藏的方向。
在村民悲恸的哭声和叙述声中,那丝阴冷的、被梵音强行压制下去的怨毒之意,似乎又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仿佛被“小王村”这三个字所触动。
同时,覃故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微微抬眸,隔着轻纱,正对上道远那双悲悯清澈、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道远双手合十,对着王福老人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却带着某种引导:“阿弥陀佛。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如此强烈的怨念与邪气,非一日之寒。”
“老人家,两村之间,除田产水源外,可还曾发生过……更严重的事情?譬如,人命纠葛?”
王福老人身体猛地一颤,脸色倏地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他身后的一些村民,也露出了惊恐和讳莫如深的表情。
蒋延和楼听雨立刻察觉到了这异常的反应,目光瞬间锐利起来。
池曼兮害怕地抓紧了哥哥的袖子。
楚平野眨眨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目光落在覃故身上,似乎想从他那里得到点提示,奈何覃故只是一尊冰冷的玉雕。
道远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再次轻声追问,那声音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魔力:“老人家,若有隐情,还请如实相告。唯有知因,方能解果。超度亡魂,平息怨气,亦需明了其执念根源所在。”
王福老人剧烈地喘息了几下,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他看了看周围沦为废墟的家园和悲泣的村民,又看了看宝相庄严的道远和气势不凡的蒋延等人,最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下来,被旁边的青年扶住。
他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是发生过……十几年前……分村不久后……小王村那边……死、死过一个人……一个外乡来的年轻姑娘……死得……很惨……”
“当时……闹得很大……后来就不了了之了……大家都说……说是冤魂不散……”老人说到最后,几乎成了气音,“可、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而且那姑娘是小王村的人……冤有头债有主……怎么会来找我们大王村……”
话音落下,一股莫名的寒意席卷了在场所有人。
道远眸中悲悯之色更重,低诵了一声佛号。
蒋延抱臂的手指在灼阳剑鞘上轻轻敲击,目光如电般射向小王村所在的方向。
楼听雨腕间的蹁跹绫无风自动,泛起淡淡蓝光。
池修远脸上的温和笑容淡去,变得凝重。
覃故袖中的傀丝,清晰地捕捉到,地下那丝怨念,在王福老人说出“外乡来的年轻姑娘”和“死得很惨”时,骤然变得清晰、尖锐了一瞬,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恶毒。
而道远的视线,再次若有似无地扫过覃故,似在确认着什么。
晨曦彻底驱散了黑暗,照亮了满目疮痍的村落和一张张惊疑不定的面孔。
真相的迷雾似乎散开了一角,却显露出其下更深的、缠绕着往事与怨毒的深渊。
邪物的来源,似乎指向了那个一山之隔、情况未明的小王村,以及一桩被刻意遗忘多年的惨案。
随着王福几乎耗尽气力吐出的真相,似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每个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冤魂不散……”池曼兮脸色发白,小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握着笛子的手微微发抖,下意识地更靠近了池修远。
蒋延冷哼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王福和那些面色惨白的村民:“一桩十几年前的旧案,一个外乡女子的冤魂?便能驱使如此具象而凶残的邪物屠戮一村?”
“荒谬!”
他话语中的傲然与不信毫不掩饰,更倾向于某种更“实在”的阴谋或魔物作祟。
然而,他抱臂的手指却在灼阳剑鞘上扣得更紧了些。
修仙之人,深知执念与怨气的可怕,有些东西,并非“荒谬”二字可以轻易否定。
楼听雨清冷的目光掠过废墟,最终定格在小王村的方向,声音如碎玉般清晰冷静:“小王村情况未明,需即刻探查。”她言简意赅,直指核心。
无论根源为何,另一个村庄的现状是必须确认的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