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傀丝小心翼翼地绕开那具骸骨上积累的狂暴怨念,如同最精密的乐器,轻轻拨动着构成那残魂最本源的、被痛苦和仇恨掩盖了的——最初死去那一刻的强烈情绪碎片:不甘、冤屈、对被拯救的微弱渴望、对故乡的思念……
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行为,如同在火山口跳舞,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燃整个火山,或者被那滔天怨念反噬同化。
但覃故做得精准而冷静。
他并非要超度,也非要用强,而是要用这最本源的“因”,去“说服”和“引导”那怨念的集合体。
水下的翻涌渐渐变得不同,不再是纯粹的狂暴,而是夹杂了巨大的迷茫、痛苦和挣扎。
与此同时,小王村方向的战况陡然发生了变化。
那冲天而起的怨气黑柱猛地一滞,随后开始剧烈地波动、翻腾,仿佛内部出现了分裂。
那些由怨气凝聚而成的邪物动作变得混乱迟疑,甚至开始互相攻击。
蒋延等人压力一轻,虽然不明所以,但抓住机会,灼阳剑光大盛,蹁跹绫如天河倒卷,佛光普照,青芒闪烁,瞬间清空了一大片邪物。
“怎么回事?”池曼兮喘着气问道。
道远目光微凝,望向河流下游方向,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复杂:“是云施主……他在尝试沟通本源怨念……”
蒋延一剑劈散一只扭曲的邪物,冷哼道:“装神弄鬼!不如直接斩了源头干脆!”
楼听雨却若有所思,清冷道:“怨念已与地脉水脉相连,强行斩灭,恐损及地气,遗祸后人。若能化解,确是上策。”她感受到了怨气核心的动摇。
道远颔首:“阿弥陀佛。云施主之法虽险,却是直指核心。我等需助他一臂之力,净化外围怨气,减轻其压力。”
说罢,他盘膝坐下,手中念珠捻动,口中诵念的梵音变得更加宏大庄严,如同温暖的阳光试图驱散阴霾。
池修远兄妹也立刻奏响笛音,清心凝神的乐曲辅助着佛法扩散。蒋延和楼听雨则护法在外,斩灭那些依旧扑来的邪物。
河流下游,覃故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帷帽下的脸色略显苍白。
同时引导和压制如此庞大的怨念,对他的消耗极大。
水下的骸骨剧烈震颤,那残存的意识在最初的冤屈与后来的滔天恨意之间疯狂摇摆。
就在这时,覃故做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
他通过傀丝,将一段来自自身记忆深处的、同样冰冷绝望却被强行压制的破碎画面——或许是关于他自身“旧日怨念”的一丝碎片——传递了过去。
那是一种同病相怜的“理解”,一种“我亦沉沦黑暗,知晓你之苦楚”的无声共鸣。
这远比任何佛法的慈悲或力量的威慑更加直接地触动了那怨念核心。
翻涌的河水猛地平静了一瞬。
紧接着,所有的怨气、恨意、痛苦,如同退潮般,疯狂地向河底那具骸骨回缩、收敛。
小王村上方的黑气迅速消散,天空重新露出莹白之色。
水底,那具被巨石压着的骸骨,似是放弃了所有的抵抗和仇恨,变得沉寂下来。
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悲哀,弥漫在水中。
覃故收回了傀丝,静立片刻,微微喘息。
他知道,最危险的阶段过去了。
那怨灵暂时收敛了所有戾气,选择了“聆听”和“等待”。
他转身,看向小王村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
道远第一个感知到变化,他停下诵经,起身宣了声佛号:“善哉。怨念已平,戾气已敛。”
蒋延等人也收起了武器,看着迅速恢复清明的天空和周围逐渐消散的邪气,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他们知道,最大的危机,被那个他们一直戒备的、孤僻的修士以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化解了。
当蒋延几人带着探究和一丝疲惫返回大王村废墟时,看到的是守在结界里安然无恙的楚平野和村民,以及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依旧静静立在断墙边仿佛从未离开过的覃故。
楚平野立刻冲上去:“你们没事吧?刚才吓死我了!黑气一下子就没啦!是霭霭做的对不对?”他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覃故。
蒋延看着覃故,眼神复杂,最终只是生硬地问了一句:“源头解决了?”
覃故微微颔首,惜字如金:“骸骨已找到,怨念暂平。需妥善安葬,化解执念。”
道远上前,对覃故深深一揖:“云施主慈悲,兵行险着,化解此劫,功德无量。超度安葬之事,便交由小僧吧。”
覃故并未回应,算是默认。
之后的事情便顺理成章。道远在覃故的指引下,从河底起出了那具女子的骸骨,以佛法诵经超度。
在超度过程中,通过残魂执念留下的零星信息,结合之前王福老人被迫说出的零碎线索以及小王村那边探查到的一些情况(蒋延他们在小王村也发现了一些关于此事的古老记载和知情老人的恐惧),那桩十几年前的惨案真相终于大白。
确实是大王村和小王村的一些败类,共同犯下了罪行后又联手掩盖,欺骗了所有人。
冤魂的恨意针对的是两岸所有知情冷漠、甚至参与掩盖的人,经年累月,吸收地煞水煞,终于酿成大祸。
真相揭露,两村幸存者皆是震惊、羞愧、恐慌不已。
在道远的主持和蒋延等人的见证下,两岸村民共同为那无辜女子举行了隆重的安葬仪式,忏悔罪过,立誓铭记教训。
经此一役,横亘在两村之间十几年的隔阂似乎也在共同的灾难和忏悔中消融了许多。
事件了结,蒋延一行人准备离开。
临行前,蒋延走到覃故面前,沉默了片刻,才道:“此次……多谢。”语气依旧有些硬,但认可之意已明。
楼听雨也对覃故微微颔首。
池修远笑容真诚了许多:“云道友深藏不露,佩服。”池曼兮则有些不好意思地躲在哥哥身后。
道远看着覃故,目光澄澈而深邃:“云施主,怨念虽平,心魔难消。万般皆苦,唯有自渡。望施主早日放下重负,得见清明。”
覃故帷帽轻动,依旧沉默,无人能窥见其神情。
只有楚平野欢天喜地,围着覃故叽叽喳喳:“霭霭你看!我就说你最厉害了!”
覃故没有回应任何人的话语或目光。
晨曦再次洒落,照亮了历经劫难、百废待兴的土地,也照亮了即将离开的修行者们。
这次又多了一个人,两辆云驹车坐不下,索性全都不坐了。
虽然这次是覃故解决了问题,但那些村民还是怕覃故,村民送行的时候,一个也不敢靠近他。
他利落转身,孤影孑然,将身后的喧嚣、感激、疑惑、探究,都与他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唯有袖中那微微颤动的傀丝,无声地诉说着,深埋于心的、永不消散的冰冷与过往。
他的故事,远比一个小小王村的冤魂,更加沉重和漫长。
而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