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落,厉君撷化作一道疾影,朝着帝昀所示的方向,毫不犹豫地一头扎了进去。
狭窄的巷道深处,花重锦依旧维持着跪坐在地上的姿势,掌心紧紧攥着那枚玉蝉,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尘土里。
他一会儿看看空无一人的巷口,一会儿又低头看看手里冰冷的玉蝉,希望和绝望交织,几乎要将他吞没。
“师尊……您真的……不要阿锦了吗……”他哽咽着低语,声音破碎不堪。
恰在此时,一阵熟悉的清冷气息如同破开迷雾的利刃,骤然笼罩了整条巷道。
那气息带着九百年来夜夜入梦的檀香与冰雪的味道,花重锦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的视线中,一道挺拔的身影逆着巷口微弱的光线,正一步步向他走来,步伐迅疾而稳定,带着他刻入骨髓的熟悉感。
巷子里光线昏暗,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容,但那份独一无二、曾为他撑起一片天地的气息绝不会错。
“师……师尊?”花重锦难以置信地喃喃出声,声音轻得如同耳语,生怕惊散了这如梦似幻的景象。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跪坐太久双腿麻木,又跌坐回去。
厉君撷已快步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
他垂眸,目光先是落在少年沾满泪痕、写满惊惶和难以置信的脸上,那苍白的小脸和红肿的眼睛像针一样刺在他心上。
随即,他的目光下移,定格在花重锦紧握的手上——那枚莹润的玉蝉。
九百年的禁锢,九百年的孤寂,九百年的思念,在此刻尽数化为汹涌澎湃的情感,冲击着厉君撷的胸腔。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塞,缓缓蹲下身,与花重锦平视,伸出的手,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极其轻柔地拂去少年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动作小心得仿佛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阿锦……莫怕,师尊……找到你了。”
这声熟悉的呼唤,这真实的触感,彻底击溃了花重锦的心理防线。
所有的委屈、害怕和漫长的等待瞬间爆发出来,他“哇”地一声哭出声,不再是无声的落泪,而是如同孩童般放声宣泄。
他猛地扑进厉君撷怀里,双臂紧紧环住对方的脖颈,将脸深深埋进那带着冷冽气息的颈窝,泣不成声:“师尊!师尊!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我好怕……我怕你不要我……我走不出去……这里好黑好可怕……”
厉君撷被扑得身体微微一僵,随即用尽全力回抱住怀中失而复得的少年,手臂收得紧紧的,似要将他揉入骨血之中。
他将脸埋在那带着尘土木叶气息却仍旧熟悉的发间,闭了闭赤红未完全褪去的双眼,再开口时,声音已努力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深刻疼惜与自责:“傻话,尽是傻话。为师怎会不要你。是为师的错,是为师来迟了,让你独自一人……受委屈了。”
厉君撷宽厚的手掌一遍遍轻轻拍着花重锦单薄的后背,任由他在自己怀里尽情发泄着恐惧与不安。
厉君撷保持警惕,锐利目光地扫过这条看似普通的巷道,神识蔓延开,心中顿时明了。
这旧城区残留的阵法,怨气,魔气交织,磁场混乱混扰人感知,困人步履。
他指尖微不可察地弹动一下,一道无形的气劲悄无声息地散开,如利刃划破蛛网,巷中那股诡异循环往复的迷障悄然瓦解。
感觉到怀中的少年哭声渐歇,转为低低的抽噎,厉君撷才稍稍松开怀抱,低头看着他哭花的脸,用指腹抹去他眼角的残泪,低声道:“好了,没事了,我们回家,嗯?”
花重锦在他怀里用力点头,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双臂却仍环着厉君撷的脖颈,抱得死紧,脸颊紧紧贴着对方的衣襟,生怕一松手眼前这真实的温暖又会消失不见。
厉君撷心中酸软成一片,不再多言,小心地将他打横抱起。
花重锦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他坚实的肩头,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枚片刻不离身的玉蝉。
走出巷道前,厉君撷脚步微顿,回头目光深沉地瞥了一眼枯槐巷的方向,眼底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最终归于一片冰冷的暗沉。
他不再停留,抱紧怀中的花重锦,身形一闪,掠过错综复杂的残垣断壁,朝着那座既是囚笼、也是唯一能提供庇护的寂静院落,疾驰而去。
就在同一时刻,旧城区另一片更为破败的地带。
楚平野,蒋延和道远终于登上高耸建筑残骸的顶端,站在一处相对平整的断墙上。
眺望远处,视野开阔,旧城区虽仍被稀薄魔气与远方浓雾笼罩,却也能勉强辨认更大范围的废墟轮廓。
且位于当前毒瘴上风向,空气虽污浊,却比下方甜腻腐败的气息好些。
楚平野迫不及待再次拿出玉简,那微弱指引依旧指向旧城区深处,与老枯头所指北方偏离甚大。
前路受阻,目标却在险地,困境让三人不得不正视老枯头的提议。
“那老丈所言非虚。”蒋延率先开口,“此地凶险远超预期,仅凭我等三人,莫说寻云霭之,能否自保直至走出这片地区皆是未知。”
他目光扫过楚平野手中光芒微弱的玉简,以及道远眉宇间的凝重,“强行深入,并非智者所为。”
道远颔首,指尖拨动佛珠:“阿弥陀佛。老施主见识非凡,既出此言,必有其道理。”
“我等宗门子弟下山历练虽讲究独立应对,但亦非逞匹夫之勇。遇此绝境,向师门求援,并非怯懦,而是顾全大局之策。”
楚平野内心焦急如焚,但也知形势比人强。
玉简有反应,说明云霭之或许尚在,但这微弱联系也预示其处境极不乐观。盲目冲动,可能人救不到,反全军覆没。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焦灼,点头道:“二位道友说得是。当务之急,是确保我们三人的安全,并尽快将消息传递出去。”
意见统一,下一步便是行动。如何在这魔、怨交织、环境恶劣的废墟中有效传递求援信息,成了关键。
三人各自审视所携之物。宗门配备的保命传讯手段,成了此刻的希望。
蒋延自怀中掏出一枚形制古朴,通体赤红的剑符,符身流光转动,散发精纯炙阳之气。
“这是下山前我师尊所赐的‘燎原剑符’。一旦激发,可化炽烈剑光,循宗门印记破空而去,速度极快,等闲禁制难阻。不过……”
他微蹙眉,“此地魔气森森,空间紊乱,剑符能否顺利穿透,尚未可知。”
道远亦从袖中取出一支色泽温润、似玉非玉的细香。
“此是法华寺特制‘心檀引’。以佛法点燃,香燃时,一缕心念可随香韵遥寄,若有同门或长辈在方圆一定范围内静心感应,或可接收到讯息。”
“只是此法范围有限,且需受讯者恰处于入定状态,不确定性较大。”
楚平野摸了摸狰的头,也从储物袋取出一枚看似普通的骨笛。“这是我驭兽门秘传‘灵犀笛’,吹奏特定音节,可与宗门驯养的擅长远距离飞行的灵鸟产生共鸣,若能引来一两只,便可令其带信返回。”
“不足的是需要时间,且灵鸟能否安全穿过这片区域亦是未知。”
三种方法,各有优劣风险。
但多一种尝试,便多一分希望。
“此地还是稳当,还要再寻一处相对安全位置尝试。”蒋延俯视底下萦绕的毒瘴,忧心忡忡。
他们所在残骸顶端虽视野好,但目标明显,底下又有毒瘴……此地非久留之地。
三人小心沿残垣向下移动,最终在靠近旧城墙根的一处半塌拱形门洞内暂歇。
此处结构相对稳固,三面有遮挡,仅一面需警戒,且位于背风处,能一定程度上避开空中飘散的毒瘴孢子。
略作调息后,三人决定同时尝试。
蒋延凝神静气,指尖逼出一缕精纯灵力,注入赤红剑符。
剑符顿时光芒大盛,发出轻微剑鸣,化作一道赤虹,“嗖”地冲破门外魔气阻碍,向天际疾射!
但赤虹在灰暗天空中飞行不过百丈,便似撞入无形泥沼,速度骤减,光芒迅速黯淡,最终摇曳几下,消失在浓雾之后。
蒋延面色微白,消耗不小,沉声道:“剑符已出,但受此地环境极大压制,能否成功抵达,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紧接着,道远盘膝坐下,将“心檀引”插在身前地面,双手合十,低声诵经。
随着佛音流淌,心檀引无火自燃,一缕极淡却凝实的青烟袅袅升起,不受门外气流影响,笔直上升,至丈许高度后渐渐淡化,融于虚空。
道远闭目凝神,将此地坐标、遭遇困境等关键信息随香韵传递。
最后,楚平野将骨笛凑近唇边,运起驭兽门心法,吹奏出一段低沉富有韵律的音节。
声音不响,却有奇异穿透力,向四周扩散,狰竖起耳朵,警惕望向门外黑暗废墟,似在期待。
做完这一切,三人并未放松。
求援信号只是第一步,等待救援的同时,必须设法生存,并尽可能向云霭之可能存在的方向靠拢,哪怕缩短一点距离。
“我们不能完全寄望于传讯成功。”蒋延收起疲惫神色,目光锐利扫视门外,“需尽快熟悉周边环境,寻找可利用的一切,以及……可能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