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孽啊……”村口的王婆婆拄着拐杖,走到周青当年住的茅草屋前。屋子早已塌了半边,院里的野菜枯成了灰,只有墙角那台织布机,还歪斜地立着,上面缠着半缕没织完的麻线。
“周丫头,对不住你啊……”王婆婆抹着泪,“当年我要是再硬气点,说清楚你没下锅那毒草,是不是你就……”
话没说完,已泣不成声。
秦郡守派人去周青的家乡报信,想接她的亲人来东海郡看看。可派去的人回来禀报,说周青的爹娘在她嫁过来的第三年就相继病逝了,家里再无亲人。
“世上再无周青了。”秦郡守望着窗外新抽芽的柳树,轻声道。
是啊,人没了,家没了,连个收尸的亲人都没有。平反又如何?昭雪又怎样?那三年大旱里枯死的庄稼,饿死的百姓,还有周青那条被草草了结的命,再也回不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东海郡在秦郡守的治理下,渐渐恢复了生机。地里长出了新苗,河里有了流水,逃难的人陆陆续续回来,重建家园。人们渐渐淡忘了那场大旱,淡忘了那个叫周青的寡妇,只有那块“东海烈女周青之墓”的石碑,在山坡上静静立着,任凭风吹雨打。
于忠时常去给周青上坟。他在墓旁种了些花,有迎春,有野菊,有不知名的小紫花,都是周青当年喜欢的。花开时节,山坡上一片烂漫,倒成了东海郡一道别样的风景。
有一次,他去上坟,看见一个陌生的老妇人,正蹲在墓前,用手帕轻轻擦拭碑上的尘土。那老妇人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手里捏着半块褪色的红布,像是块旧嫁衣的碎片。
“您是?”于忠疑惑地问。
老妇人抬起头,眼里满是泪痕,指了指那块红布:“我是……周青的同乡。她嫁过来时,我给她缝的嫁衣。她说,等她男人回来了,就穿着这衣裳,给我们唱家乡的歌。”
于忠的心猛地一酸。他想起爹说过,周青刚嫁过来时,总爱在院子里唱歌,声音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后来于明死了,她就再也没唱过。
“她平反了。”于忠低声道,“秦大人为她昭雪了。”
老妇人点点头,把红布轻轻放在碑前,又从篮子里拿出个小小的布偶——是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子,手里牵着个孩子,眉眼绣得像极了周青。“这是她当年给我女儿做的。她说,等她有了孩子,就做个一模一样的。”
风吹过,布偶的衣角轻轻摆动,像是在点头。
老妇人在墓前坐了很久,絮絮叨叨地说着家乡的事:谁家的麦子丰收了,谁家的姑娘出嫁了,村口的老槐树又长高了……说到最后,声音哽咽:“青丫头,你咋就这么命苦呢……”
于忠站在一旁,听着听着,眼眶也红了。他忽然明白,有些冤屈,即便昭雪了,也抹不去那深入骨髓的疼。就像这山坡上的泥土,曾浸过周青的血,就算被雨水冲刷千年,也总会留下痕迹。
那年秋天,东海郡迎来了大丰收。金黄的麦子压弯了腰,村民们在田里欢笑,歌声传遍了田野。秦郡守站在城楼上,看着这生机勃勃的景象,却没有笑。他想起周青墓前那丛野菊,在秋风里开得正好,像一片小小的、倔强的火焰。
他让人取来笔墨,在周青的卷宗末尾,添了这样一段话:
“东海烈女周青,嫁于于氏,夫亡守节,侍婆母至孝,抚小姑至慈。遭诬含冤,血溅青阶,白血冲天,十月飞雪,郡中大旱三年。天日昭昭,终得平反。然骨殖已朽,亲族无存,唯余一抔黄土,几株生苔之骨,诉尽世间冤苦。后辈子孙,当以此为戒:人命关天,不可不慎;民心如秤,不可欺瞒。”
写完,他放下笔,望着窗外那片金黄的田野,长长地叹了口气。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周青的墓碑上,碑石上的青苔被染成了金色。远处的歌声随风飘来,隐约能听到几句,像是当年周青最爱唱的那支歌谣。
只是,再也没人能唱出那样清亮的调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