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月亮爬上树梢,苏文才从书箧里拿出笔墨纸砚,借着月光,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下第一行字:《东海烈女传》。
他写周青如何嫁入于家,如何在丈夫死后撑起门户;写她冬日里为婆母暖床,夏日里为小姑扇扇;写她挖野菜时的小心,编草席时的专注;写她被诬陷时的震惊,入狱后的绝望,临刑前的刚烈……
他没有写那些神乎其神的白血与飞雪,只写了一个普通女子,在命运的泥沼里,如何挣扎,如何坚守,又如何被无情地碾碎。
于忠站在不远处,看着月光下苏文专注的侧脸,看着他笔下流淌出的文字,忽然觉得,周青好像从未离开。她就藏在这些字里,藏在这山坡的风里,藏在每一个记得她的人心里。
苏文在东海郡待了半年。他走遍了于家村,找到了当年还活着的老人,听他们讲周青的琐事:她织的布最细密,她纳的鞋底最耐穿,她总把最好的留给婆母和小姑,自己却常常啃干硬的糠饼。
他还去了当年周青挖野菜的后山,找到了那丛据说长过断肠草的地方。如今那里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花,蝴蝶在花丛中飞舞,再也看不出当年的阴森。
他把这些都写进了《东海烈女传》里。没有渲染,没有夸张,只是平实的叙述,却比任何传奇都更让人揪心。
离开前,苏文又去了周青的墓前。他把誊抄好的《东海烈女传》烧了一份,纸灰在风里打着旋,飘向远方。
“周青姑娘,”他对着墓碑深深一揖,“你的故事,我记下了。我会把它带到江南,带到更远的地方,让更多人知道,曾有这样一个你。”
于忠站在一旁,看着纸灰化作点点星火,忽然落下泪来。
苏文走后,《东海烈女传》渐渐流传开来。有人把它刻在石碑上,立在郡衙门口;有人把它编成戏文,在市集上演唱;赶路的书生会在茶馆里念起它,听客们常常听得红了眼眶。
周青的名字,不再只是一个“烈女”的符号,而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勤劳、善良、坚韧,却被命运辜负的女子。
又过了许多年,秦郡守调任,于忠也长大了,成了东海郡的一名小吏,像他爹于公一样,在刑狱司做事,凡事都格外谨慎,生怕再出冤案。
周青的墓前,依旧有人来。有被她的故事打动的寻常百姓,有路过的文人墨客,还有些被冤枉后沉冤得雪的人,特地来谢她“在天有灵”。
碑石上的青苔长了又落,落了又长,“东海烈女周青之墓”那几个字,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却依旧清晰可辨。
那年冬天,东海郡又下了场雪。于忠提着一盏灯笼,踩着厚厚的积雪,来到墓前。雪落在他的发间,很快就白了头。
他放下祭品,点燃香烛,看着跳动的火苗映在碑石上,轻声道:“周嫂子,今年又是好收成。秦大人在京城还惦记着你,说要把你的事迹写进国史里。”
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回应。
于忠蹲下身,伸手拂去碑上的积雪,指尖触到冰凉的石头,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同样飘着雪的日子。周青的血溅在青石板上,白得刺眼,而他爹站在人群后,泪流满面。
那时的他,还不懂什么是冤,什么是苦。
现在他懂了。
只是懂了,又能如何呢?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覆盖了脚印,覆盖了祭品,也覆盖了墓碑上的字迹。天地间一片洁白,仿佛又回到了周青受刑的那一天。
只是这一次,没有白血,没有哭喊,只有一片寂静,和风中隐约传来的,像是歌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