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市的雨季总带着化不开的湿冷,2023年5月12日的清晨尤其刺骨。巷弄里的骑楼还滴着昨夜的雨水,菲佣玛莎攥着钥匙的手指泛白,连续三次拧动门锁都没能打开那扇老旧的木门——往常这个时候,刘雪娥早就拄着拐杖守在玄关,听见动静就会哑着嗓子喊“玛莎快进来,阿明要喝水了”。
“刘太太?刘太太!”玛莎的华语带着浓重的口音,敲门声在空荡的巷子里格外刺耳。她今早只是去巷口买个豆浆油条,不过半小时光景,可这扇门里的寂静却像浸了冰的棉絮,闷得人喘不过气。
邻居被敲门声惊动,探出头来问:“怎么了?刘太太没应门吗?”
“是啊,”玛莎急得眼眶发红,“先生还在里面,我怕……”
话音未落,门突然从里面拉开一条缝,刘雪娥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未干的泪痕,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刘太太,您没事吧?”玛莎连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却闻到她身上隐约飘着一股胶带的气味,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味,说不出的诡异。
刘雪娥没有回答,只是侧过身让她进来,脚步虚浮地往卧室方向挪。玛莎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跟进卧室,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瘫坐在地——
林明躺在床上,盖着他常年盖的那条碎花薄被,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泛着青紫色,双目紧闭,胸口没有一丝起伏。他的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胶带的痕迹,脖颈处隐约能看到几道浅浅的压痕。而在他枕头边,放着一个鲜红的红包,上面用毛笔写着“平安顺遂”四个字,墨迹还带着几分湿润。
“先……先生他……”玛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着林明,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刘雪娥扑通一声跪倒在床边,双手死死抓着床单,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像破旧的风箱在呜咽:“阿明,我的阿明……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实在没办法了啊……”
她的哭声嘶哑而绝望,每一声都像刀子割在人心上。玛莎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到客厅,颤抖着掏出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警察!警察同志!我雇主……我雇主杀了她儿子!”
警笛声很快划破了巷弄的宁静,红蓝交替的灯光将湿漉漉的街道照得忽明忽暗。几名警察走进这间狭小的公寓,空气中弥漫着悲伤、绝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情——客厅的墙上贴满了林明的照片,从襁褓中的婴儿到少年模样,每一张都被细心地过了塑,照片里的林明虽然躺着,眼神却清亮,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而在照片下方,放着一沓厚厚的病历本,还有几个装满药片的药瓶,标签上的日期密密麻麻,记录着五十年的漫长岁月。
刘雪娥没有反抗,任由警察将手铐戴在她枯瘦的手腕上。那双手布满了老茧和皱纹,指关节因为常年用力照顾林明而变形,虎口处还有几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年轻时给林明翻身、喂饭时不小心被他无意识抓伤的。她的目光一直黏在卧室的方向,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我杀了我儿子,”她主动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深入骨髓的痛苦,“是我亲手做的,我认罪,我愿意偿命。”
警车驶离巷弄时,邻居们都围了上来,有人忍不住抹眼泪,有人低声议论着:“刘太太这辈子,太苦了……”
谁都知道,刘雪娥和林明这对母子,是这条巷子里最让人揪心的存在。
时间倒回五十二年,1971年的台北,还是一片战后重建的忙碌景象。刘雪娥刚满二十岁,嫁给了同厂的技术工林建国,次年就生下了儿子林明。小家伙白白胖胖,眼睛像黑葡萄一样,是夫妻俩的心头肉。可就在林明一岁半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脑膜炎,彻底打碎了这个小家庭的幸福。
高烧不退,抽搐不止,林明在医院里抢救了三天三夜,最终还是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重症小儿麻痹,全身瘫痪,无法言语,连基本的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医生握着刘雪娥的手,语气沉重地说:“林太太,做好长期照顾的准备吧,这孩子,一辈子都离不开人了。”
那一刻,刘雪娥觉得天塌了。她抱着襁褓中奄奄一息的儿子,哭得肝肠寸断。林建国蹲在医院走廊的角落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灰落了满地,眼神里满是绝望和无助。
有人劝他们放弃,说这样的孩子养着也是拖累,不如送福利院。可刘雪娥看着儿子微弱的呼吸,感受着他小小的身体里顽强的生命力,怎么也舍不得。“他是我的儿子,”她红着眼睛对林建国说,“就算一辈子不能动,我也得养着他,好好照顾他。”
为了这句话,刘雪娥辞掉了工厂的工作,成了一名全职妈妈,从此开始了长达五十年的照料生涯。
那时的公寓比现在还要小,只有十几平米。刘雪娥在房间里支起一张小床,紧挨着自己和林建国的大床。林明不能自己翻身,她就每两个小时醒一次,小心翼翼地帮他变换姿势,生怕他长褥疮;林明不能自己吃饭,她就把饭菜炖得软烂,用小勺一点点喂进他嘴里,常常一顿饭要喂一个多小时,自己的饭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林明不能说话,她就日复一日地跟他说话,讲外面的趣事,唱他小时候喜欢的童谣,慢慢摸索着他的眼神和表情,读懂他的需求——一个眨眼是渴了,两次眨眼是饿了,嘴角微微上扬是开心,眉头皱起是不舒服。
林建国则拼命工作,加班加点地赚钱,除了养家糊口,大部分钱都花在了林明的治疗费上。那些年,他们跑遍了台北的大小医院,甚至去了外地求医,中药、西药、针灸、理疗……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们都愿意尝试。家里的积蓄很快花光了,刘雪娥就变卖了自己的首饰,林建国则向亲戚朋友借钱,债台高筑,却从未想过放弃。
有一次,林明得了肺炎,高烧不退,呼吸困难。刘雪娥抱着他在医院守了整整一夜,不停地用温水给他擦身降温,握着他的小手轻声安慰。天快亮时,林明的烧终于退了,微弱地眨了眨眼睛,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刘雪娥看着他,眼泪又掉了下来,这一次,却是欣慰的泪。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巷子里的邻居换了一批又一批,孩子们长大了,飞走了,只有刘雪娥和林明,始终守在这间小小的公寓里。林明慢慢长大了,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了少年,又从少年长成了中年。他的身体虽然瘫痪,却被刘雪娥照顾得干干净净,身上没有一点异味,皮肤也透着健康的光泽。邻居们都说,要是换了别人,林明恐怕活不到成年,可刘雪娥却用一双巧手和一颗坚韧的心,让他在病痛的折磨中,感受到了满满的母爱。
刘雪娥也渐渐老了,眼角的皱纹越来越深,头发也从乌黑变成了花白。可她照顾林明的动作,却依旧熟练而轻柔。林建国心疼她,想请个看护帮忙,可刘雪娥总是拒绝:“别人照顾我不放心,阿明习惯了我,我也习惯了他。”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虽然辛苦,却能一直持续下去。她以为,自己能一直陪着林明,直到自己走不动的那一天。可命运,却对这对母子格外残忍。
2022年冬天,林建国突然中风,瘫痪在床。这个家里的顶梁柱,瞬间倒下了。刘雪娥不仅要照顾林明,还要照顾丈夫,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她的身体本就不算好,长期的劳累让她的腰越来越弯,手脚也开始不听使唤。可她咬着牙坚持着,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给林明擦身、喂饭,再去照顾林建国,然后打扫卫生、洗衣做饭,直到深夜才能躺下休息。
屋漏偏逢连夜雨,2023年初,刘雪娥被查出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必须立刻手术安装支架。手术很成功,可医生反复叮嘱她,术后要好好休养,不能劳累,不能情绪激动。可家里的情况,让她怎么能休养得下来?
出院后没多久,刘雪娥在给林明翻身时,不小心脚下一滑,摔了一跤,导致右腿骨折。躺在病床上,看着自己打着石膏的腿,刘雪娥第一次感到了绝望。她已经七十九岁了,身体大不如前,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还能照顾好两个瘫痪在床的人?
那段时间,她常常在夜里偷偷流泪。看着身边熟睡的林明,他的脸庞依旧清秀,只是因为常年卧床,显得有些苍白。她想起这五十年来的点点滴滴,想起自己为他付出的一切,想起他每次看到自己时眼里的依赖和笑意,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她开始害怕,害怕自己走后,林明无人照料。林建国比她大十岁,身体状况也不好,恐怕活不了多久。他们没有其他子女,亲戚朋友也都各自有家庭,谁能像她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林明?她想象着自己去世后,林明躺在床上,没人给他翻身,没人给他喂饭,没人陪他说话,只能在孤独和痛苦中慢慢死去。一想到这些,她就浑身发抖,夜不能寐。
“阿明,妈妈要是走了,你怎么办啊?”有一次,她握着林明的手,哽咽着说。林明眨了眨眼睛,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眼角滑落一滴泪水,滴在她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也就是从那时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中萌生——不如,带着阿明一起走。这样,他就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受苦了,他们母子俩,也能永远在一起。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像疯长的野草,再也无法遏制。她开始默默筹划,每天都在心里演练着那个可怕的场景。她看着林明,心里充满了愧疚和不舍,可一想到他未来的遭遇,又觉得这是唯一的办法。
2023年5月10日,母亲节的前几天,刘雪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去了巷口的五金店。老板是个年轻人,见她年纪大了,还腿脚不便,连忙上前搀扶:“刘太太,您要买什么?”
“我……我要买一卷胶带,”刘雪娥的声音有些颤抖,眼神躲闪着,“要最宽的那种。”
老板没有多想,给她拿了一卷宽胶带。刘雪娥付了钱,紧紧攥着那卷胶带,仿佛攥着什么烫手的山芋,快步离开了五金店。回到家,她把胶带藏在衣柜的最深处,然后去厨房给林明做他最喜欢吃的红烧肉。
那天的红烧肉,她炖得格外软烂,林明吃了很多。看着儿子满足的样子,刘雪娥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多想就这样一直照顾他,可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
5月12日,妈祖生日。按照当地的习俗,这一天要去庙里祈福,祈求平安顺遂。玛莎一早说要去买早餐,顺便去附近的妈祖庙拜拜,刘雪娥点了点头,心里却已经做好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