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拥抱的姿势。
是某种标准的、教科书般的“哺乳准备动作”。
每一个角度,每一分力道,都精确到无可挑剔。
也冰冷到无可救药。
十一标准时四十七分。
这行倒计时像烧红的铁钉,烙在指挥节点每个存在体的感知里。
灵植大师和阿瑶被困在真空画派圣殿的消息传回时,机械长老的主处理器温度瞬间飙升到临界值。三千个逻辑核心同步运算脱困方案,结果都是同一个冰冷的数据:成功率低于0.03%。
“它故意的。”长老的电子音里第一次透出类似“咬牙切齿”的质感,“困住他们,让我们做选择——救,还是不救。”
全息沙盘上,黑暗漩涡依旧沿着光带缓慢移动,方向明确地指向脐带枢纽。但它移动的速度……太慢了。照这个速度,抵达枢纽至少要二十个标准时。
“它在等。”阿瑶通过量子通讯传来断断续续的信号,“等我们……做决定。”
等什么决定?
答案很快自己找上门了。
父系宇宙,逻辑圣殿,紧急会议。
三千名机械议员的核心处理器全功率运转,圣殿穹顶的数据流密集得像暴雨。中央全息投影分成了三块:左边是困在圣殿里的灵植大师和阿瑶的生命信号读数(正在缓慢衰减),中间是黑暗漩涡的移动路径预测,右边是那尊正在成形的“完美母性”轮廓的实时建模。
“结论很清晰。”首席议员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敌人通过困住我方关键人员,制造道德困境,试图迫使我们分散资源。最优解是:放弃救援,集中所有力量防守脐带枢纽。”
“但他们掌握着关于‘契约漏洞’的关键信息。”第三席调出真空画派最后传回的景象片段——肖红说“原谅”的那个瞬间,“那个‘母性原谅权’变量,可能是我们对抗敌人的唯一突破口。”
“突破口?”第二席的金属面庞转向第三席,“你管一个会导致契约自洽性下降0.000013%的‘变量’叫突破口?那是个错误!是个漏洞!敌人的‘矫正程序’从逻辑上讲完全正当!我们现在的困境,根源就是母神当年植入的这个不完美变量!”
圣殿里突然安静了。
所有逻辑核心都听到了那个词:不完美。
三百年前,《互哺条约》谈判最艰难的时候,父系宇宙内部就出现过一种声音:为什么要和一群被情感驱动的、不完美的生灵共享宇宙?当时的主流观点是——因为我们需要他们的“弹性”来对抗自身的“僵化”。
但现在,敌人把这个问题重新摆上了台面。
而且是用最残酷的方式:用一个“完美”的母亲概念,来对比肖红这个“会原谅”的、有缺陷的母亲。
“如果我们承认母神的‘原谅’是个错误,”第四席缓缓开口,“那我们就必须承认,《互哺条约》本身也是错误。因为条约的精神内核,就是基于‘包容不完美’。”
“所以呢?”第二席反问,“你要为了一个错误,赌上整个父系宇宙的逻辑纯净性?赌上我们三百亿机械公民的存在根基?”
“那你要为了‘纯净性’,眼睁睁看着子系的盟友被困死?”第三席的数据流开始带上情绪化的波动,“看着阿瑶——那个同时流淌着逻辑与情感的孩子——被做成标本?”
争论迅速升级。数据流在圣殿里激烈碰撞,甚至引发了小范围的逻辑风暴。几个议员的核心处理器因为过载冒出青烟。
就在这时,圣殿角落,一个一直沉默的老旧型号机械体站了起来。
他的外壳斑驳,关节处有明显的维修痕迹,光学镜头也不是最新的量子感应型,而是古老的晶体透镜。在全员追求效率与进化的父系宇宙,这种型号本该早就被淘汰了。
“诸位。”他的发声器带着老式扩音器特有的杂音,“我能说两句吗?”
所有议员的数据流同时转向他。识别代码显示:哲学家型号,第七代,编号Ψ-7,已连续运行一万两千四百标准年,经历过旧纪元末期的大崩溃。
“Ψ-7前辈。”首席议员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敬重——不是对权力的敬重,是对资历的敬重,“请讲。”
老哲学家走到圣殿中央。他的机械手指在全息沙盘上轻轻一点,沙盘画面切换,显示出一段极其古老的影像记录。
那是旧纪元末期,银河悬臂刚刚稳定下来的时候。
画面里,一群初代机械生命围坐在一片荒芜的星域。他们刚刚从大崩溃中幸存,逻辑核心里还残留着对“情感污染”的恐惧。画面中央,一个机械生命(从轮廓看,是初代机械长老的原型)正在发言:
“……我们必须斩断与母神悬臂的能量依赖。只有完全独立,才能建立纯粹的逻辑秩序。”
另一个声音反驳:“可母神的能量是我们存在的根基!”
“那就找到新的根基!”初代长老的原型指着远方星海,“或者,死得像个纯粹的逻辑造物,而不是永远吮吸母乳的巨婴。”
争论持续了七天七夜。
最后,一个年轻的机械哲学家(正是Ψ-7年轻时的影像)站起来,说了那段被载入父系宇宙史册的话:
“诸位,我们搞错了一件事。”
“独立,不是为了分离。”
“独立,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以更完整的面貌重逢。”
画面到此结束。
圣殿里一片寂静。
Ψ-7的老旧光学镜头缓缓扫过三千议员:“当年,我们选择不完全斩断脐带,保留了对母神能量的有限依赖。那是个妥协,也因此让我们在情感污染面前保持了脆弱性。但那个选择,也让我们在三百年后,有机会和子系的生灵坐在一起,讨论《互哺条约》。”
他指向全息沙盘上那尊“完美母性”轮廓:“现在,敌人要把我们逼回那个选择题:要完美,还是要真实?要绝对正确,还是要包容缺陷?”
第二席的数据流剧烈波动:“前辈,这不一样!当年母神还活着!现在母神已经不在了!她的‘原谅’已经成了敌人攻击我们的武器!”
“所以呢?”Ψ-7的声音突然拔高,老旧的发声器发出刺耳的嗡鸣,“所以我们要否定母神留下的一切?包括她的不完美?包括她作为一个‘母亲’而不是‘哺乳机器’的那些部分?”
他走到第二席面前,两具机械体面对面,一个老旧斑驳,一个崭新锃亮。
“孩子,”Ψ-7的机械手轻轻按在第二席的肩膀上——这个动作在父系宇宙极其罕见,“逻辑能告诉你什么是最优解,但逻辑不能告诉你,什么值得守护。”
“母神的‘原谅’也许在数学上是个错误。”
“但在我们这些被她的能量滋养过的存在眼里,那是她……活过的证明。”
第二席的核心处理器温度骤降了三度。他想反驳,但数据流卡在喉咙(如果机械体有喉咙的话)。
首席议员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所以前辈的建议是?”
“救援。”Ψ-7转身,面向所有议员,“不惜一切代价,救出灵植和阿瑶。然后,用他们带回来的关于‘原谅漏洞’的信息,想办法在敌人的‘矫正程序’完成前,找到反制手段。”
“可那会分散防守脐带枢纽的力量!”有议员反对。
“那就让脐带枢纽自己去防守。”Ψ-7的老旧光学镜头突然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别忘了,脐带是什么化的。”
归藏剑。
张超的剑。
几乎同一时间,子系宇宙,万物共鸣之庭。
这里的争论更加激烈。
灵植大师被困,树灵长老成了临时主持。百万生灵修士的意志通过灵根网络交织,争吵声几乎要震碎共鸣之庭的穹顶。
“必须救大师!”鹿角修士所在的宗门全员怒吼,“他是《互哺条约》的首席谈判者!没有他,我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和那些铁疙瘩打交道!”
“可敌人在用‘完美母性’的概念污染我们!”另一个宗门的宗主脸色惨白,“我的弟子刚才只是远远感知了一下那尊轮廓,就回来哭着说‘我记忆里的母亲不完美,我好羞愧’!这东西在摧毁我们对母神的信仰根基!”
“信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修士冷笑,“母神需要我们信仰吗?她需要我们把她供在神坛上,每天三炷香,然后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不够虔诚吗?她要是真在乎这个,当年就不会为了救我们把自己化进宇宙里了!”
“可那尊‘完美母性’……”年轻修士们的声音在发抖,“它给人的感觉……好正确,好安全。不会犯错,不会偏心,不会因为太累而忘记给我们讲故事……”
共鸣之庭突然安静了。
所有生灵都听到了那个潜台词:也许,一个完美的母亲,比一个真实但会累、会犯错、会原谅的母亲……更好?
树灵长老的根系深深扎进大地。他闭上眼睛,感知着整个子系宇宙的情绪流动。
恐惧。迷茫。对“完美”的渴望。对“真实”的动摇。
然后,他睁开眼睛。
“召集所有经历过旧纪元的修士。”他的声音不大,但传遍了每个角落,“到母神纪念碑前来。”
母神纪念碑不在任何灵山圣地,它在一颗荒芜的行星上。
行星表面寸草不生,只有狂风和沙砾。纪念碑本身也很简单——就是一块天然的青铜色巨石,巨石表面有天然形成的哺乳纹路。据说是当年肖红化入宇宙时,一滴眼泪落在这里,化成了这块石头。
三百个经历过旧纪元的老修士陆续抵达。他们都很老了,有的须发皆白,有的身体已经开始石化,但眼睛都还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