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漫进龙脖子沟时,屯子里的动静渐渐沉了下去。江荣廷推开自家院门,就见窗纸上映着吴佳怡的身影,手里正缝补着什么,昏黄的油灯把影子拉得温厚。
“回来了?”吴佳怡听见动静,掀帘迎出来,“今日风大,冻着了吧?我炖了姜汤。”
江荣廷在炕沿坐下,接过姜汤喝了一口,辣意刚漫开,便开口道:“昨日北沟那仗,你猜咱救的是谁?竟是宁古塔副都统,舒淇。”
吴佳怡手上的针线顿了顿,眼里闪过点讶异:“朝廷的命官?怎么会陷在那儿?”
“听他说,是带队伍巡查卡伦,没防着白熊匪帮设伏。”江荣廷放下碗,指尖在炕桌上轻轻敲着,“那舒淇倒是条汉子,坡上龙旗快倒时,他亲自攥着旗杆往前冲。”
吴佳怡重新拿起针线,嘴角弯了弯:“能让你说‘汉子’,想必不是寻常官爷。”
“确是敞亮人。”江荣廷想起白日里的对话,语气沉了沉,“今天他跟我说了桩事——招安。说朝廷正用人,咱这民团若编入正规军,弟兄们能得个正经名分,他还说,若真要走这条路,他能保咱周全。”
吴佳怡穿针的手停了,抬眼望他:“你怎么想?”
“我心里打鼓。”江荣廷眉头皱起来,“苏和泰把我关在静园,若不是大哥带着人逼过来,怕是难活着回来。官府的话,能信吗?”
“那你觉得舒淇这人如何?”吴佳怡没接他的话,反倒追问。
“战场上冲在最前,对弟兄们也没摆官架子。”江荣廷想了想,“昨日他说保咱们周全时,眼神倒不像是假的。”
“那你怕的,是官府这两个字,还是具体哪个人?”吴佳怡目光清亮,“吉林的苏和泰贪权,宁古塔的舒淇尚义,这就像咱金帮里,有许金龙那样的恶霸,也有宋大哥这样的好人,不能一概而论。”
江荣廷沉默了。他知道吴佳怡说得在理,可心里那道坎总过不去。
“这些日子,我去那边看弟兄们家眷时,”吴佳怡叹了口气,“见孩子们在临时搭的学堂念书,娘们凑在一块儿搓麻绳,日子看着安稳,可我总瞧着悬。你想过没有?这安稳是靠着你手里的枪杆子撑着的。朝廷能容咱们在这儿采金、练兵吗?开春的时候佟世功来二道河子,若不是刘绍辰用金沙打点,他能带兵退走?”
她放下针线,往前凑了凑:“弟兄们跟着你,不是为了当一辈子山大王。咱们在碾子沟做得再好,在官府眼里,终究是‘私设民团’,哪天他们腾出手来,这金沟说不准就成了第二个八面城。”
江荣廷的心猛地一沉。吴佳怡说的,都是他没敢深想的事。他总想着守住这方天地,却忘了这天地外头,还有更大的风浪。
“招安了,弟兄们就能脱下‘匪’的名头,”吴佳怡的声音软下来,带着恳切,“就算不能个个当官,至少能堂堂正正做人。将来孩子们走出去,说爹是保家卫国的兵,不比说爹是金沟里的把头强?舒淇说关外不宁,俄人倭寇都盯着这块地,咱们若能借着朝廷的名分,守着这关外的土,才算真的对得起弟兄们。”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照亮江荣廷脸上的犹豫。他想起北沟战场上,清军旗手攥着残破龙旗不肯松手的模样,想起舒淇说“都是中国人”时的眼神,想起弟兄们跟着他杀许金龙、斗李占奎,不是为了斗狠,只是想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