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如果说刚才张甯的“背叛”是一道惊雷,那么苏星瑶这句话,就是一颗直接在他头顶引爆的原子弹。
彦宸当场差点从椅子上弹射起来。他像被电流击中一般,猛地将手缩了回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又在下一秒涨得通红。他双手连连摆动,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慌而变了调,尖锐得几乎要破音:
“没有!没有!我……我从来没有给你写过什么情书!我……我都不认识你!”
他的否认是如此的激烈,如此的语无伦次,反而更增添了几分“欲盖弥彰”的滑稽感。周围的同学,原本还在各自的小圈子里窃窃私语,此刻,所有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唰”地一下,尽数聚焦在了教室西南角这个刚刚开演的“初相逢情景剧”上。
苏星瑶却不见丝毫的尴尬或被冒犯,她只是优雅地用手掩住那樱花粉的菱角唇,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轻笑,那双星辰般的眼眸里,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狡黠的光。
“我知道,不是你写给我的,”她好脾气地解释道,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飞刀,“是你代别人写的。”
彦宸感觉自己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抽空了。他吓得急速地、大口地喘着气,试图给那颗因缺氧而剧烈抽搐的心脏,补充一点稀薄的空气。恐慌褪去,但一种更深、更无力的窘迫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下意识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目光投向了教室的中心。
他想要寻找那个唯一能给他带来安慰的身影,他甚至期望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丝“原来是误会”的了然,或者一丝共同面对窘境的“同仇敌忾”。
然而,没有。
目光所过之处,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又八卦的眼神。每个人都在兴致勃勃地收看这个频道,仿佛这是返校日最精彩的余兴节目。
而视线的终点,那个他最想看到的人,也正看着他。
张甯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翻书的动作,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侧身抬着眼,隔着半个教室的人声鼎沸,看着这个角落里正在上演的、属于他和另一个女孩的“双人表演”。
她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任何情绪。之前那抹忍俊不禁的笑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冷彻骨髓的平静。那眼神,清冷、疏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情。
她就像一个坐在剧场第一排的、最冷静的观众,默然地、无声地,欣赏着舞台上那个小丑的、笨拙而滑稽的独角戏。
彦宸的心,在那道目光的注视下,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
那道目光,像一柄用万年玄冰打磨出的、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层层叠叠的人群,扎进了彦宸那颗正在急速下坠的心脏。
冷。
彻骨的、不带一丝杂质的冷。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冰面上手舞足蹈的小丑,自以为表演了一场精彩绝伦的默剧,却在抬头时,看到他唯一在乎的那个观众,正用一种看陌生人的、毫无波澜的眼神,静静地注视着他。那眼神里没有疑问,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失望。只有一种近乎于残忍的平静,仿佛在说:哦,原来是这样。
就在他即将被这道目光凌迟处死时,耳边那温婉如春风的声音,再次将他从冰渊的边缘拉了回来。
“彦宸同学,”苏星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体贴的询问,“你可以稍微让一点,让我进去吗?”
彦宸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的提线木偶,猛地回过神来。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急忙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动作之迅猛,差点将身后的椅子带翻。他闪到一旁,躬着身,像个犯了错的小厮,恭顺地为这位“大小姐”让开了通往内侧座位的道路。
“谢谢。”苏星瑶很有礼貌地回以一笑,那笑容温暖得体,仿佛丝毫没有被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所影响。她步态轻盈地从他面前走过,那股雨后茉莉般的清香再次拂过他的鼻尖,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彦宸的眼角余光,不受控制地、像被磁石吸引般,又一次投向了教室中心。他渴望能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哪怕是皱一下眉也好。然而,张甯已经收回了目光。她重新低下了头,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锋利,仿佛已经自动开启了某种防御屏障,将这个角落里发生的一切,都隔绝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或动作来解释。任何的挤眉弄眼,在此刻,都只会显得更加滑稽,更加欲盖弥彰。
等到苏星瑶坐定,彦宸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般,无力地、缓缓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那条曾让他骄傲无比的围巾,此刻却像一条五彩斑斓的绞索,沉甸甸地勒在他的脖子上,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靠,宸哥,你这什么运气啊?”旁边一个和他关系不错的男生,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羡慕嫉妒恨,“你这座位是风水宝地吧?刚走了一个冷得像冰山的学霸美人,转头就给你换来一个美得像仙女的贵族小姐!你小子,何德何能啊?”
何德何能……
彦宸连回怼一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感觉自己所有的能量,都在刚才那短短几分钟的过山车式情景剧中被消耗殆尽。他只是用手撑着额头,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叹息,将那个男生的起哄,连同周围所有的嗡嗡议论声,一并无视了。
身旁,传来一阵轻微的悉索声。
苏星瑶从她那个看起来简约却质感极佳的皮质书包里,拿出了一个同样简约的文具袋。她本想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巾,擦拭一下这个落了一个寒假灰尘的桌面,可当她的目光落在桌面上时,却微微一怔,发出一声小小的、带着惊喜的轻咦。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在那光洁如镜的桌面上轻轻划过,没有沾染上丝毫灰尘。她抬起头,再看看彦宸自己那张同样干干净净的桌面,那双清透的琥珀色杏眼里,盛满了真诚的、毫不作伪的惊喜。
“彦宸同学,是你……帮我把桌子也擦了吗?”她问,声音里带着发现宝藏般的欣喜。
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再次捅进了彦宸的心窝。他本能地想否认,想说“不是”,想说“你搞错了”。但那干干净净的桌面,就是他亲手缔造的、最无可辩驳的罪证。他只得垂下眼帘,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诺诺地道:“……是啊,顺手就擦了。”
“哇!”苏星瑶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清透的琥珀色瞳仁里,仿佛有无数颗细碎的星辰被同时点燃,闪烁着真诚的、毫不作伪的赞赏光芒。她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用一种近乎于咏叹的、甜美的声音说,“你人也太好了吧!真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会主动帮新同桌擦桌子的男生呢!”
这句夸奖,本该是这世上最动听的语言。可在此刻的彦宸听来,却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要讽刺。他感觉自己的眼眶一阵阵发热,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抬起头,看向这个美好得有些不真实的、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女孩,用一种泫然欲泣的、只有自己能听懂的音量,喃喃地回答:
“那也……分对谁了……”
他的声音太轻,被淹没在了教室的嘈杂里。苏星瑶没有听清,只是好奇地“嗯?”了一声,还想再问,却被彦宸脸上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悲壮的表情给逗笑了。
她以为他是在害羞。
苏星瑶不再追问,而是用一种更柔和、更体谅的语气,巧妙地转换了话题。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条色彩斑斓的围巾上。与之前那些女生赤裸裸的嘲笑不同,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认真的、仿佛在鉴赏艺术品般的专注。
“你这条围巾,真的很特别。”她由衷地赞叹道,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心领神会的、智慧的光芒,“它让我想起了一句诗。”
彦宸正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闻言只是下意识地、没什么精神地“啊?”了一声。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苏星瑶轻轻地念了出来,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古典的韵律感,仿佛能让周围的喧嚣都为之沉静,“李商隐的诗,总是这样,用最华丽的辞藻,去写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就像你这条围巾,这些颜色,藏蓝、橘红、绛紫……它们单独看,或许很冲突,但织在一起,却有种混乱又和谐的美感。就好像把一个人所有的、乱糟糟的心事,都织了进去。”
彦宸彻底愣住了。像是被那句诗施了定身咒。大脑在那一瞬间停止了思考,只剩下本能的、被触动了最深层记忆的共鸣。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接续着那华美而伤感的诗句,用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梦呓般的音调,低声念了下去: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话音落下,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而身侧的苏星瑶,那双清透的琥珀色杏眼,在那一刻,像是被瞬间点亮的星空,迸发出了难以置信的、璀璨夺目的光彩。那不是礼貌的赞许,而是一种寻得知己的、毫无保留的巨大惊喜。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她几乎是和他同时,用同样轻柔的、带着共鸣的颤音,念出了下一句。
两人相视,在这一刻,周围所有的喧嚣与议论都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他们创造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由七律构成的密码世界。
“你……”彦宸的喉咙有些发干,他第一次认真注视这个女孩。
她正侧着头,凝视着他胸前的围巾,那饱满的鹅蛋脸上,带着一丝沉浸在文学世界里的、纯粹的痴迷。阳光透过窗户,为她瀑布般的长发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整个人,美好得像一幅会呼吸的古典油画。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感觉,从彦宸心底升起。那不是心动,而是一种被完全理解、甚至是被“升华”了的、精神上的巨大震撼。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或许,连张甯自己,都未必能像眼前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孩一样,如此精准地、一语道破这条围巾背后,那份“乱糟糟”的、笨拙的爱意。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却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下意识地,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教室的中心。
这一次,张甯连头都没有抬。她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本崭新的英语单词书,正低着头,用一支笔,专注地在上面圈画着什么。阳光落在她身上,却仿佛被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气息给冻住了,在她周围形成了一片任何人都无法踏足的、安静的真空地带。
她似乎已经彻底将自己,从这场闹剧中剥离了出去。
苏星瑶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走神,她顺着他的目光,往教室中心看了一眼,随即又很快地收了回来。她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无人察觉的、了然于胸的微光。
“看来,我们以后会是很好的同学呢。”她转回头,重新看向彦宸,语气轻快地说道,“我叫苏星瑶,星辰的星,瑶池的瑶。以后请多指教啦,我的‘代笔先生’。”
她又一次提起了那件糗事,但这一次,语气里充满了善意的、朋友间的调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