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木如铁,重重叠叠地挤压着这一方狭促的天光。
唯有头顶一隙苍空,盘旋着数只黑色鹰鹫,如同几枚不祥的墨点,冷冷地俯瞰着下方蜿蜒而入的正道大队。
除了鹰翅偶尔撕裂空气的微弱响声,这密林深处竟无半点虫鸣鸟啼,诡异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比万斤大石坠在胸口更令人窒息。
华山掌门宁师父被这股死寂激得心头警铃大作。
他悄然落至队伍末尾,每一步踏在潮湿厚腐的落叶之上,都竭力放轻,似踩在即将绷断的弦上。
他停住脚步,伸手折下路边一株枯草细茎,指尖发力轻轻一捻。
“啪”一声轻响,那细茎应声而断,在这死水般的静谧里,竟如惊雷般刺耳。
他身后并肩守护的一位面容方正、眉头紧锁的中年人,正是他的首徒岳不群,眼神里同样蒙上了一层厚厚阴翳:“师父……”
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压得极低,“太静了,静得……连血凉了都听得见心跳似的。”
“嘘!”宁师父抬掌制止他,浑浊的老眼如古井寒潭,定定投向那层层叠叠、望不到底的幽暗树影深处,声音苍老却带着岩石般的坚定:“且跟紧,剑都攥在手心里。”他目光扫过身后一张张虽年轻却已绷紧凝重的脸庞,那是他的华山门人。
前方远处,武当冲虚道长霍然停步,手中那柄青丝银尾的拂尘无声垂落,只有几根流苏在死寂的空气里微微轻晃。
他猛地一挥手,白袍袖口灌满了沉沉的心事;整个正道大军如勒缰的奔马,瞬间停滞。
方正在僧袍擦拭着手掌的汗,李贺云步履急躁地冲至近前,带起一阵旋风:“道长,何事停步?莫非有蹊跷?”
冲虚长髯微微拂动,缓缓摇头,目光如两道凝缩的冷电:“静,太静了!入林至今,虫蛇不见,陷阱无声……这林中,”他目光如寒刃扫过四周沉默巨木,一字字吐得沉重:“平静得,已非人间路数。是空的……可空得,更叫人魂魄不宁!”
方正的僧袍衣襟微微敞开,露出古铜色的肌肤,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写着凝重,沉声道:“空城以待,其意叵测!怕是陷阱就在眼前。”
李贺云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更是拧成一团铁青:“既已至此,寸功未立便退走,岂不令人耻笑?”几人相顾无言,唯有林间死寂愈发深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树影稠密处,一个身着色彩斑斓诡异苗服的中年男人隐在巨大蕨类叶片之后,脸上覆着狰狞的鬼脸面纹,目光死死锁住下方犹疑的众人。
他喉咙里发出一串极轻的、如同毒蛇吐信的短促哨音。
数丈外另一片阴影中,桑三娘那身绛红的衣袍仿佛凝固的暗血,眼波如冰棱扫过蓝凤凰,冷冷回应:“正道鼠辈倒是谨慎!如此退后,显是嗅到气味不对了。”桑三娘声音干涩得如同铁片刮擦。
蓝凤凰那张被奇异油彩绘得可怖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鸷的嘲弄:“管他呢。伏击之处虽非绝佳,却也足够包圆了!蓝教令——放烽!”话音刚落,他反手扬起一只涂着斑斓诡异纹路的短竹筒,对着头顶密密的枝叶空隙猛地一扬。
“嘭!”一股浓稠如融化的黄脂般的狼烟,带着刺鼻的硫磺和腐烂混合的恶臭,毫无阻滞地撕裂枝叶笼罩,直冲云霄!
“杀——!”
“嘶嘶嘶——!”
如同地狱之门轰然洞开!
几乎在那黄烟升腾的刹那,难以计数的竹筒从密林各个角落被撬开。
刹那间,浓烈的黄雾如无数巨大的黄色毒龙,自森林腐土深处猛烈腾起!
它们起初像地底喷涌的粘稠汁液,迅捷地翻滚交融、汹涌膨胀,借着林间难以察觉的气流涌动,层层叠叠,无声无息却又迅猛无匹地朝着正道队伍的核心席卷、合拢!
树木在这诡异浓烟的侵蚀下,枝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萎蔫发黑,如同被无形的地狱之火瞬间燎过。
冲虚道长瞳孔骤然缩成冰冷的针尖!
在那黄烟升起的同一刹那,林中深处凄厉的动物惨嚎陡然爆发,尖锐刺耳,如同亿万把利刃同时捅穿了灵魂!
“旗手——!后变前!撤!”冲虚的吼声带着丹田崩裂的内力,如惊雷滚过林间!
他手中那面代表着武当指挥的青色令旗猛地脱手,如同裹挟了万钧之力的飞梭,撕裂空气,狠狠插进最后排一个还在愣神的衡山弟子脚前半尺的泥地里!
那弟子浑身剧震,仿佛魂魄瞬间归窍,怪叫一声,双手连滚带爬地抓住令旗,拔起来调头就朝来路狂奔!
“跟紧了!”岳不群的声音几乎是劈出来一般,同时一手猛拽住身畔惊得面色发白的小师妹宁中则手腕,华山弟子以他为锋矢,如同被强力机括崩开的利箭,朝着来路急射而去!
整个正道大军彻底炸了锅,前队变后队的混乱、后队想要前冲的压力、猝不及防的变故……顷刻间人推人、人挤人、人踩人,无数惊恐、茫然、嘶吼的面孔在毒龙般的黄色烟雾边缘剧烈扭曲!
毒雾涌动的速度,远远超越了人们的脚步!
“毒烟!是毒烟!”冲虚道长须发戟张,声如雷霆,再度在队伍乱流中炸响:“快含药!!!”
这道声浪如同救命符咒,瞬间唤回众多人崩散的意识。
无数手颤抖着在衣襟、腰带、百宝囊中掏摸。
然而不等他们摸索清楚方位,那翻滚沸腾、铺天盖地的诡异黄雾,挟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奇异甜腻腐臭之气,已经如汹涌的浪潮,狠狠吞没了最后方的几名腿脚稍慢的正道好手!
“啊——!”
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撕裂了浓雾!
一个身影如同滚开的沸水般疯狂扭动。
一位丐帮八袋弟子只觉得浑身每一寸皮肉都钻进了亿万只嗜血的毒蚁!
他双目赤红,牙齿几乎咬碎,用仅存的意志力强行咽下死死捂在嘴里的那粒苦涩丹药!
那股狂暴的奇痒骤然减轻一丝,他像抓住救命稻草,拼尽所有内力发足狂奔,靴底踏过泥泞地面时,留下一个个深陷水洼中的脚印,激起点点污浊水花。
另一个就没这般幸运了!
嵩山派的一名年轻高手,他俊朗的面容因无法遏制的奇痒而狰狞扭曲。
那粒棕色的药丸,死死被他攥在手心,指节捏得惨白,却早已被这蚀骨的麻痒彻底淹没理智。
他的右手如同疯魔的铁爪,狠狠抓向自己裸露的脖颈!
指甲撕裂表皮,带出淋漓血痕,反激起地狱烈火燎原般更恐怖的痒!
他喉中咯咯作响,指甲瞬间深陷入肉——抓得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绝望的抓挠再不停息。
“嗬……嗬……”滚热的腥臭脓液顺着他翻卷的皮肉涌出!
那药丸终于从他无力张开的指缝间滚落泥泞,但他连吞咽的动作都已忘记。
剧毒疯狂渗入血脉、蚀烧神经,他再也支撑不住,像一截被砍倒的朽木轰然扑倒。
沾满污血的躯体在落叶上辗转、疯狂地撞击凹凸树根石块摩擦。
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变成非人的惨痛悲鸣,如同无数恶鬼在地狱岩洞里同时被滚油浇过,又绝望地被人狠狠踩入腐烂泥潭!
就在惨呼即将化作绝望哀泣的刹那,浓雾微动,一道暗红色的人影如鬼魅闪出!
冰冷的刀光如同冬夜划过雾气的流星,带着刺耳的厉啸,带着死亡特有的刺骨寒意,闪电般从那年轻人痛苦扭曲的脖子上掠过——
“噗哧!”
鲜血混杂着脓液喷溅的细响被浓雾悄然吞没。
暗红色的袍角一闪而没,留下地上还在轻微抽搐的躯体和一大摊迅速变黑发臭的暗红浊血,如同地狱入口烙下的丑陋印记。
恐慌一旦在浓雾深处点燃,便再也无法熄灭!
毒雾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黄油,遮蔽了所有指引方向的微弱光影!
浓得连自己的手臂都看不真切,更遑论辨认路径。
几个武当弟子拼死前冲,试图用剑荡开雾霭,却一脚踏空!
原来那被毒雾覆盖的落叶层下,是伪装的深坑!
密密麻麻淬着幽蓝光芒的尖木桩如同饥饿野兽的獠牙,瞬间刺穿了他们的腿脚、腰腹!
惨叫声甫一出口,便被毒雾中陡然从头顶树杈落下的巨石砸入更深的死寂!
只剩断肢残骸混着血泥,永沉此地。
沉闷恐怖的骨肉碎裂声在浓雾里闷响后归于死寂,只留下令人胆寒的、细微的骨骼挤压、内脏破裂声。
哀嚎!
奔窜!
踩踏!
兵刃胡乱劈砍!
这一切在浓稠不化的死亡黄雾里翻滚沸腾。
每一次惨叫都是一个鲜活生命的绝响,每一道突兀沉寂都是一个生命坠入无边地狱的边缘。
冲虚的嘶吼还在奋力穿透浓雾,此刻却显得那么渺茫。
“向前!莫散开——”
可他不知道,致命的包围圈并非只在那如涛的毒雾之后。
华山派队伍如一支绷紧的箭矢,凭借着最靠后的位置和宁师父一声不吭的精准判断,险险从死亡黄浪的边缘擦过。
然而未等众人心头那口气松懈,一阵极其诡异、令人头皮炸裂的嘶鸣,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嘶——呜——嘶——呜——”
那不是风吹树叶,那是无数条阴冷的舌尖在刮擦瓦片般的声响,又像枯骨摩擦锈铁,穿透人耳膜直钻心底!
岳不群猛地一个急刹!
身后所有华山弟子如撞无形墙壁,硬生生停住脚步,每个人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连镇定从容的宁师父,眼皮也是重重一跳!
浓雾被林风吹散些许,他们脚下的路却彻底消失了!
目之所及,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诡异斑斓!
地面上、树根上、垂落的藤蔓上……层层叠叠!
三角头的蝮蛇如箭矢般昂着脑袋,口中血红的信子如同地狱中飘摇的火舌伸缩不定;身躯粗长的金环蛇缠绕树干,光滑冰冷的花纹反射着破碎日光,如同覆盖一层流动的金液;无数黑亮油滑的巨大蜈蚣扭动着多足爬行,甲壳摩擦出令人作呕的沙沙声;更有形貌诡异、色彩灼目的甲虫在蛇虫缝隙里涌动爬行……它们混杂一处,形成一片密集恐怖的流动浪潮。
那黏腻的摩擦声、诡异的嘶鸣声汇成一片死亡的海洋,彻底封死所有去路!
“啊!”小师妹宁中则哪见过如此地狱般的景象,吓得失声惊叫,面色惨白如纸,娇躯筛糠似的抖。
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冲向身旁唯一可以倚靠的存在——岳不群,细嫩的小手死死抓住他冰凉僵硬的衣袖,指甲无意识地几乎要掐进肉里,把恐惧深深楔入他臂膀骨血,语不成调:“师兄……我们……怎么办……”
“别怕!”岳不群心口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那冰冷的湿意紧贴着脊骨往下淌。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试图压抑那份翻腾的恐惧,竭力压下喉头哽塞,但那声音出口依旧干涩得厉害:“师父……这……这蛇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