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喧嚣的欢乐如同无形屏障将他隔绝在外。
他看着孩子被父亲举过头顶,看着他们把玩城里带来的新奇玩意儿,看着他们脸上无忧无虑的笑容……
一股巨大冰凉的酸涩猛冲鼻尖。
他狠狠用力吸鼻子,将几乎夺眶的水汽憋了回去。
小手再次伸进破棉袄口袋,摸索出仅剩的两三粒花生米,慢慢珍惜地放入口中,用力咀嚼着。
他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这个格格不入的孤儿此刻下去,只会像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锅,破坏这份不属于他的虚假热闹。
他只能等。
等到人潮散去,喧嚣落尽。
陆老二志得意满骑着他的瘦马来到村口小广场。
利落地翻身下马,将肩上沉甸甸褡裢“咚”地放在一张布满裂纹的旧方桌上。
拿起桌上落满灰尘的铜锣,“哐!哐!哐!”用力敲响三声。
刺耳锣声瞬间压过喧闹。
“都静一静!静一静!各家当家的,按老规矩,排队领东西!”陆老二扯着嗓子喊,努力让声音显得威严。
人群开始聚拢,按姓氏房头排起歪扭队伍。
趁众人排队间隙,陆老二那张嘴又闲不住了。
他站在桌后双手叉腰,唾沫横飞宣讲此行“功绩”与“见闻”。
“瞧瞧!老陆头家这次运气顶好,那两张熊皮,啧啧,成色一流,卖了足足这个数!”
他夸张伸出三根手指,引得排前的老陆头局促又得意地憨笑。
“唉,张寡妇家就差点意思了,那几篓子山菌子,城里掌柜说今年雨水多货不干,压价狠呐!亏了亏了!”
他摇头晃脑痛心疾首,引得人群里一个穿着洗白发白衣服的妇人黯然低头。
然而他说得最多、最眉飞色舞的,还是县城听来的“新鲜事”,尤其是关于华山派的。
“……哎哟喂,你们猜我在城里听到啥新鲜事了?”
陆老二故意卖关子,吊足胃口才猛地一拍大腿,声调拔高带着嘲弄,“华山派!就山上那帮舞刀弄剑的!他们那个年轻掌门,叫岳……岳啥来着?哦对,岳不群!嘿,你们说这人是不是钱多烧得慌?还是练功练坏了脑子?听说要花大把银子在华阴城里建个老大的什么……‘大明别院’!”
他故意把“别院”二字咬得极重,仿佛天大笑话,“干啥用的?嘿!说出来笑掉大牙!专门收容没爹没娘的野孩子,还有七老八十、动弹不了、等死的糟老头子!哈哈哈哈哈!你们说好笑不好笑?钱多没处花,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呢!哈哈哈——”
他自顾自笑得前仰后合唾沫横飞,却未注意柳树下太师椅上的陆老太爷脸色阴沉。
尤其那句“七老八十、动弹不了、等死的糟老头子”,如针狠狠扎进老人心里。
“哎呦——!疼!老太爷!您……您打我干啥?”
陆老二笑声戛然而止,变成痛呼。
只见陆老太爷不知何时拄着拐杖站起,那根油光水滑的枣木拐杖结结实实敲在他小腿肚子上。
“混账东西!满嘴喷粪!什么糟老头子?老夫我老当益壮,一顿还能吃三碗干饭呢!”
陆老太爷气得胡子直翘,声如洪钟,哪还有半分“糟老头子”样?
他举起拐杖作势又打:“再敢胡咧咧,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哎哟呦~老太爷息怒啊!”
陆老二抱着头狼狈绕着桌子躲闪,刚才的得意荡然无存,“我说的不是您!绝对不是您!您老身子骨硬朗着呢!哎哟……别打了!我错了!我嘴贱!”
“哈哈哈哈哈……!”
围观村民看着平日趾高气扬的陆老二抱头鼠窜的滑稽模样,哄堂大笑。
坐在树杈上的陆猴儿正因“野孩子”三字心头刺痛,看到此景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但随即笑意凝固。
‘大明别院’?专门收容没爹没娘的……野孩子?
华山派……钱多……会收养孤儿?
这几个词如滚烫石子猛投入他死水般的心湖,溅起巨大涟漪。
华山派,这名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烙印在他小小脑海,带着近乎虚幻的微弱希望光芒。
陆老太爷打累了气也顺了,喘着粗气瞪了眼缩在桌后揉腿龇牙的陆老二,重新坐回太师椅。
陆老二不敢再造次,灰溜溜整理衣襟清清嗓子:“行了行了!别笑了!赶紧排队领东西!陆有田家!”
发放流程早已轻车熟路。
陆老二翻开皱巴巴账本扯着嗓子喊名。
被叫到者上前核对自家山货种类数量,从陆老二手中接过换来的钱或粮食盐巴等物。
一切按部就班,井然有序。
日头西沉,天边燃起瑰丽火烧云,温暖橘红浸染陆家庄。
喧嚣了一下午的村口终于安静。
人群带着收获心满意足散去,炊烟袅袅升起,饭菜香气弥漫。
老柳树上,陆猴儿感觉肚子饿得快要失去知觉,只剩麻木绞痛。
他再次用力勒紧腰间麻绳,粗糙麻绳几乎嵌进瘦削皮肉。
深吸一口气,如离群幼兽轻巧迟疑地从树上滑下。
双脚落地时身体微微晃了晃。
他低着头,肩膀瑟缩,一步一挪走到旧方桌前。
陆老二正哼着小曲清点桌上剩余的铜板和零星物品。
“二……二叔,”陆猴儿声音细如蚊蚋,鼓起全部勇气抬头,“这次的……粮食。”
陆老二闻声抬头,见他脸上立刻堆起混合虚假热情与不易察觉厌烦的笑容,夸张一拍脑门:“哎哟!瞧二叔这记性!把你小子忘了!等着等着!”
他转身随手从桌底拖出个早已备好、瘪瘪的小布袋——大小似乎比上次只可怜地大了一圈。
看也未看直接丢在陆猴儿面前地上,激起一小片尘土:“喏,拿去吧!省着点吃!”
陆猴儿看着地上那比巴掌大不了多少、顶多装半升糙米的袋子,嘴巴微张,强烈委屈酸楚涌上喉咙。
但所有话都卡在喉咙。
看着陆老二那带着敷衍催促的眼神,最终只是用力抿紧干裂嘴唇,将所有不甘咽了回去。
他弯下腰,伸出瘦骨嶙峋的小手,吃力地抓起轻飘飘的粮袋。
冰凉粗布触感透过掌心。
努力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尽全力让声音不那么颤抖:“谢谢……谢谢二叔。”
陆老二摆摆手,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大气”:“嘿!谢啥!一笔写不出两个陆字!你爹娘没了,二叔能看着你饿死?记住了,等你小子以后长大有出息,别忘了二叔今日帮衬就成!”
说完他转身自顾自收拾桌上东西,哼起不成调的小曲,再不看陆猴儿一眼。
陆猴儿抓着轻若无物的粮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慢慢转身,不再看陆老二,一步一顿,拖着灌铅双腿朝村西孤零零的土地庙挪去。
夕阳将那瘦小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印在尘土村道上,单薄而孤独。
一个从未有过的清晰念头如破土嫩芽猛烈冲撞心扉:“此地绝不能留!必须离开!去外面……闯条活路!”
这念头一起便如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
回到冰冷空旷的土地庙,陆猴儿生火添柴熬粥。
破庙弥漫开淡淡米香,折磨着他饥饿的肠胃。
他蹲在小小火堆旁,眼睛死死盯着瓦罐里翻滚的米粒,不停吞咽口水。
一碗稀得能映出庙顶破洞的米粥下肚,那点可怜暖意转瞬即逝。
他蜷缩回铺着厚厚稻草的角落,如同寻求最后庇护的幼兽。
透过庙顶巨大破洞,深邃夜空中几颗寒星冷冷闪烁。
白日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在脑海翻腾:陆老二刺耳嘲笑——“钱多的没处花,建别院养孤儿”;陆老太爷口中神往的刀光剑影与无限可能的“江湖”;还有那句如魔咒般回响的话——“华山派……会收养孤儿”。
“华山派……大明别院……收孤儿……”他喃喃自语,干裂嘴唇无声翕动。
走!必须走!
离开这冰冷的土地庙,离开这吝啬白眼与半袋糙米的陆家庄!
去华阴城!去找那“钱多到没处花”的华山派!去找能收留孤儿的“大明别院”!
这念头一旦清晰,便如燎原之火无法扑灭。
他猛地坐起,小小的拳头在黑暗中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此刻竟成了支撑他破釜沉舟的最后力量。
土地庙的破顶之外,无垠夜空里,一颗寒星正对着他调皮地、坚定地眨了一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