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的小贩、相熟的店主纷纷热情地招呼着:“蒋头儿,下值啦?”“蒋捕头辛苦!”
蒋锁脸上堆着笑,一一回应,心中却涌起一股不真实的恍惚感。
谁能想到,十年前,他还是个在刀口舔血、惶惶不可终日的流寇头子?
当年兵败溃散,他凭着在边军伍长任上学到的几手粗浅战阵功夫,带着十几个同样走投无路的兄弟,也曾占山为王。
可他终究是佃户出身,骨子里还存着朴素的良知,不肯做那杀人越货、祸害百姓的勾当,只劫掠了些过往富商,攒下些许银钱。
后来听闻华山岳掌门扫荡周边山寨的风声,胆气本就不壮的他,立刻解散了山寨,带着心腹兄弟,用那些银钱疏通关节,摇身一变,在这商州城当上了捕快。
十年兢兢业业,熬资历,也办了几件像样的案子,终于升任捕头。
娶了贤惠的妻子,又纳了一房小妾,生了一个乖巧的女儿和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子。
每每看着家中灯火,听着儿女嬉闹,他都觉得像是做梦,这安稳富足的日子,是他十年前想都不敢想的。
最近更是顺风顺水,连做梦都能笑醒。
然而,命运的转折往往就在人最松懈的时刻降临。
就在他转过一条僻静小巷,离家门不过百步之遥时,脑后突然袭来一股恶风!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眼前一黑,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刺骨的寒意和潮湿的泥土气息将他唤醒。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
篝火跳跃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远离城郭、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
三个年轻的身影围坐在火堆旁,火光在他们年轻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没有蒙面,大大方方地露着脸。
蒋锁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不是劫财!对方如此肆无忌惮,所求必定更大!
“既然醒了,就别装死了,坐起来说话。”一个低沉而充满压迫感的声音响起,正是火堆对面那个身材最为壮硕、眼神如同噬人猛虎的少年——刘二牛。
蒋锁知道瞒不过,挣扎着坐起身,动作牵扯到后颈的剧痛,让他一阵龇牙。
他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声音因恐惧而颤抖:“三…三位大侠!小的…小的只是商州府一个小小的捕头,平日里安分守己,绝不敢作奸犯科啊!上有七十老母需奉养,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儿…求三位大侠高抬贵手,饶小人一命!小人愿做牛做马报答!”
他涕泪横流,姿态卑微到了尘土里。
一旁的令狐冲站起身,缓缓抽出腰间佩剑。
剑身寒光闪闪,靠近剑锷处,一个清晰的山峦云雾纹饰在火光下格外显眼。
他将剑横在蒋锁面前,声音带着一丝玩味:“蒋捕头,认识这把剑吗?”
蒋锁定睛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华山弟子佩剑!那独特的标志,他当年在华山脚下“讨生活”时远远见过!
刚刚略微放松的心弦瞬间又绷紧到极致!
华山!华山弟子!再联想到最近名震江湖的“华山三侠”……眼前这三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认…认识!这是华山高足佩剑!”蒋锁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连忙又磕了几个响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三生有幸,竟…竟能当面见到‘华山三侠’!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他磕头如捣蒜,额头很快一片青紫。
令狐冲用剑身轻轻托住他下拜的身体,没让他继续磕下去,将他扶起,按坐在火堆旁,正对着目光冰冷如刀的刘二牛。
二牛早已将眼前这张带着惊恐和谄媚的脸,与记忆中模糊的仇人画像反复比对。
此人并非当年直接参与屠戮他村庄的元凶,但当年敢在华山脚下立寨,便是对华山最大的挑衅,也是他复仇路上必须清理的障碍。
本想狠狠敲打一番,却发现对方武功早已荒废,连三流都算不上,浑身散发着市井小吏的油滑与怯懦。
此行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确认其他几人的确切信息。
“‘蒋锁’,”二牛开口,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摩擦,“十年前,一伙流寇的首领,武功约莫二三流水平。家中无老人,一妻一妾,膝下一女两子。我说得可对?”
蒋锁如遭雷击,浑身筛糠般抖起来,刚刚坐稳的身体又软了下去,再次扑倒在地,哀嚎道:“大侠明鉴!当年落草为寇,实在是走投无路,被逼无奈啊!小人从未伤及无辜百姓性命!求求三位大侠开恩!要杀要剐冲小人来!放过小人的妻儿老小吧!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泪水混着泥土糊了满脸。
二牛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瑟瑟发抖的样子,伸手将他再次拉起坐好,语气依旧冰冷,却少了些杀意:“不必嚎了。我师兄弟三人在商州盘桓数日,访查过你的风评。你处事还算公正,在百姓口中名声不坏。今日‘请’你来,并非要取你性命,只是想问你几件事。”
蒋锁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用脏污的袖子胡乱擦着脸,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大侠请问!小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张四、林蛟、韦锋,这三人,你认识吗?”二牛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蒋锁心头一凛,努力在混乱的记忆中搜寻,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道:“这…这三人小人当年略有耳闻,都是十年前在华山周边……呃…立寨的盗匪。”
他硬生生把“好汉”咽了回去。
“他们当年立寨的具体位置,你可清楚?”二牛追问,眼神锐利如鹰。
“这……”蒋锁额头冷汗涔涔,绞尽脑汁地回想,最终还是颓然摇头,“小人…小人当年自顾不暇,与他们并无深交,实在不知他们寨子的确切所在…小人无能!求大侠恕罪!”
他又要磕头。
看着眼前这惊弓之鸟般的蒋锁,二牛知道再问下去也是徒劳。
此人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也磨掉了胆气和记忆,只剩下一身苟且偷生的市侩与对家人的牵挂。
二牛与令狐冲、风笑交换了一个眼神。
三人微微点头。
“蒋锁,”二牛的声音在寂静的林中显得格外清晰,“念在你十年间安分守己,未曾为恶,在商州也算得上一个‘好’捕头的份上,当年在华山脚下立寨之罪,我师兄弟三人,今日便不再追究。”
蒋锁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随即又是几个响头重重磕下:“谢大侠不杀之恩!谢大侠开恩!小人蒋锁,此生铭记三位大侠恩德!”
师兄弟三人不再多言。
令狐冲和风笑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消失在黑暗的树林深处。
二牛最后冷冷地瞥了瘫软在地、兀自叩谢不止的蒋锁一眼,足尖一点,也无声无息地融入夜色。
过了许久,蒋锁磕得头晕眼花,额头痛得麻木,才敢微微抬起头。
眼前,只剩下那堆即将燃尽的篝火,噼啪作响,跳跃着微弱的光芒。
林间空寂,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呼——”
蒋锁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积压在胸腔十年的恐惧和方才濒死的绝望都吐出来。
他浑身脱力,如同烂泥般瘫软在冰冷潮湿的泥土上,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他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
夜风吹过林梢,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刚才那场冰冷的审判,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