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无瑕子推开房门。

他眼窝深陷，双目布满通宵未眠的血丝，衬着那张本就显老的脸庞，更添几分憔悴。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院中景象时，那疲惫的眼底深处，却骤然焕发出难以言喻的温柔光彩。

只见庭院暖阳之下，萧潇师妹正端坐在石桌旁，手持一卷书册，恬静安然。

小谷月轩和小荆棘这两个小家伙，一左一右紧挨着她。

小谷月轩坐得端正，小脑袋微微歪着，似乎在听萧潇师叔讲述书中的故事。

小荆棘则更不老实些，半个身子几乎赖在萧潇身上，小手时不时好奇地去碰触书页上的图画。

阳光洒落，勾勒出一幅无比温馨、岁月静好的画卷。

无瑕子心头猛地一颤，一股强烈的渴望如潮水般涌上：若这光阴能就此凝固，该有多好？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努力挺直腰背，脸上挤出尽可能温和的笑容，缓步走上前去。

“师妹，昨日…休息得可还好？”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小心，目光紧紧锁在萧潇清丽的侧颜上。

萧潇闻声，并未立刻抬头，只是将书卷轻轻合拢放在石桌上，这才抬眸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清澈依旧，却似乎比昨日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唇角微微上扬，带着点似笑非笑的调侃：“师兄说笑了。这里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是我自己的家，焉有休息不好之理？”

“呵呵！好，好！那就好！”无瑕子被这“家”字熨帖得心头发烫，连日来的疲惫仿佛都被驱散了大半，忍不住高兴地笑出声来，那笑容发自肺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了许多。

恰在此时，老胡端着热气腾腾的早饭走了过来。

众人围坐桌旁，清粥小菜，香气扑鼻。

无瑕子生平第一次，全然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殷勤地为萧潇布菜，目光灼灼，饭桌之上便迫不及待地、小心翼翼地询问起萧潇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从她在天山派的生活起居，到日常琐事，再到天山的风物人情，事无巨细，皆想知晓。

萧潇似乎也格外珍惜这失而复得的相聚时光，并未嫌他聒噪。

她放下碗筷，神情温婉，声音如春风拂柳，和声细语地讲述着那些遥远的过往。

她提到天山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提到派中弟子们的勤奋练剑，提到那些关心她的同门长辈，也提到易兰这位待她如亲姐妹的弟媳……

语气平和，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安然。

然而，聪明的小荆棘却敏锐地捕捉到，萧潇师娘在讲述时，目光偶尔会飘向远方，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即将离别的怅惘。

果然，饭毕收拾碗筷时，萧潇刚流露出一点辞别的意思，小荆棘就像被踩了尾巴的小兽，“嗷”地一声扑了过去，死死抱住萧潇的腿，小脸瞬间憋得通红，放声大哭起来：

“哇——！师娘不要走！师娘别走！荆棘不要师娘走！呜呜呜……”

小荆棘这惊天动地的哭声仿佛是个信号，连一向稳重自持的小谷月轩也红了眼眶。

他虽未像师弟那般哭嚎，却倔强地一步跨到萧潇身前，张开小小的手臂，牢牢挡住了去路，仰着小脸，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滚落，嘴唇抿得紧紧的。

两个孩子突如其来的依恋和不舍，让萧潇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

她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小荆棘和强忍泪水、眼神倔强的小谷月轩，心头那点离意瞬间消散了大半。

她蹲下身，伸出双手，一手温柔地覆在小荆棘毛茸茸的发顶，另一只手则轻轻揉着小谷月轩的额发，声音带着无限怜爱：

“好了好了，小荆棘，小月轩，快别哭了。师叔…听你们的，再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真…真的吗？”小荆棘猛地抬起头，挂着泪珠的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师叔说话算话？”小谷月轩也急切地追问，声音还带着哭腔的微颤。

萧潇看着两张写满期盼的小脸，郑重地点点头：“嗯，师叔说话算话。”

“耶——！师娘（师叔）最好啦！”两个孩子破涕为笑，欢呼雀跃，仿佛阴霾的天空瞬间放晴。

小荆棘更是抱着萧潇的腿，小脑袋亲昵地蹭来蹭去。

于是，在两个孩子“严防死守”般的挽留下，萧潇便在逍遥谷中住了下来。

这一住，便是整整一个月的光阴。

谷中仿佛因她的存在而焕发了生机，处处充满了欢声笑语。

她指点小谷月轩的剑法基础，耐心教导小荆棘识文断字，偶尔也去忘忧谷与老友们叙旧，或是静静坐在流泉飞瀑旁，看云卷云舒。

然而，月满则亏，欢聚终有散时。

纵有万般不舍，天山派终究还有牵挂。

临行之日，萧潇与两个小家伙定下了“每月必回谷探望”的约定，这才在两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中，一步三回头地踏上了归程。

小谷月轩和小荆棘哭得眼睛红肿，像两个小泪人儿，拼命挥舞着小手，对着那容光焕发、依依惜别的身影哭喊：

“师叔！您一定要回来啊！”

“师娘！记得我们的约定！”

无瑕子站在两个孩子身后，脸上挂着看似平静的微笑，对着萧潇轻轻挥手，努力维持着长辈的沉稳风度。

萧潇临别回眸，恰好对上他强作镇定的目光，俏脸微微一红，暗自飞了他一个嗔怪的白眼，随即转身，衣袂翩然，身影渐渐消失在谷口的山道烟岚之中。

直到那抹倩影彻底看不见了，小荆棘才猛地转过身。

他瞪着还残留着泪痕的大眼睛，气鼓鼓地看向一旁那个瞬间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眼窝深陷、两股微颤、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萎靡不振气息的师父。

小家伙越想越气，小脚丫带着十足的怨气，“嘿”地一声就朝无瑕子的小腿骨踢了过去！

“哎哟！”无瑕子猝不及防，加上心绪低落、神思恍惚，竟真被这一脚踢得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哼！”小荆棘双手叉腰，小脸上满是不屑和怒其不争，

“臭师父！真是没用透顶！师娘都在谷里住了一个月了，你居然还留不下她！白瞎了你这一身武功！废物点心！”

以无瑕子的修为境界，别说小荆棘，就是江湖一流高手想踢他个踉跄也是千难万难。

他稳住身形，脸上并无怒意，只是带着一丝无奈。

他抬手抚了抚颌下微乱的胡须，清了清嗓子，对着还在抽噎的两个徒弟温声道：

“轩儿，棘儿，莫哭了。你们萧潇师叔只是回天山派报个平安，处理些俗务。用不了多少时日，她定会回来的。师父何时骗过你们？”

“师父，您说得…是真的吗？”小谷月轩抬起泪眼，带着一丝希冀看向无瑕子。

小荆棘可没这么好糊弄，他小嘴一撇，毫不客气地拆台：

“切！臭师父，你就别在这儿吹牛不打草稿了！你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师娘还是那么年轻漂亮，跟仙女似的！

再看看你，又老又丑，头发都白了一大半，整天胡子拉碴还不爱洗澡！师娘肯定是嫌弃你了才走的！”

小家伙的话如同刀子，句句扎在无瑕子的“痛处”。

无瑕子被徒弟如此“直白”的评价噎了一下，却出奇地没有生气，只是脸上那强撑的笑容。

他脚步依然有些虚浮地挪动了一下，低声嘟囔道，语气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笃定：“小孩子家家，你懂什么…你们师叔…用不了多久，自会回来的。”

“切！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小荆棘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表示对师父的极度不信任。

要说无瑕子这莫名的底气从何而来？却是前几日的一个夜晚，他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的情愫与离别在即的焦虑，偷偷溜去了酒仙那里。

酒仙作为他多年的老友，一眼便看穿了这老小子借酒壮胆的心思。

酒仙捋着胡子，嘿嘿一笑，非但没给他寻常的烈酒，反而神秘兮兮地从最深的酒窖里，搬出一个贴着“虎王”红封的粗陶坛子，给他打了一葫芦浓烈至极、药香扑鼻的“虎王鞭酒”，还挤眉弄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哥哥，这回…可得争点气啊！”

那一夜，逍遥谷主卧室内烛火摇曳，无瑕子借着那葫芦霸道无比的药酒，终于鼓起了沉寂数十年的孤勇，暂时抛开了那些沉重的道义枷锁和自卑怯懦，实实在在地“男人”了一回。

那短暂而炽烈的温存，那肌肤相亲时萧潇并未真正抗拒的默许，才是他此刻坚信师妹必会归来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底气所在。

……

萧潇离去的日子，对逍遥谷而言，仿佛骤然失去了鲜活的色彩。

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懒洋洋的失落感。

小谷月轩练剑时招式间少了往日的锐气，常常望着谷口的方向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