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侧廊的石壁沁着凉意。老年司祭约瑟夫正用一把旧笤帚,慢吞吞地清扫着石阶上的落叶。直到脚步声打断了他的节奏。
他抬起头,昏花的老眼困惑地眨了眨,认出了去而复返的塞缪尔,以及他身旁那位捧着玻璃罩、一身沉黑的讣告人。
老人停下动作,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不解,用方言嘟囔了一句。
塞缪尔侧过身,将主导权让给了讣告人,自己则退后半步,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老人。
讣告人上前一步,帽檐下的黄色眼眸沉静如水。她用流利的本地语言,直接地提出了关于老哈特曼伯爵夫妇的问题。
约瑟夫老人听着,握着笤帚柄的干枯手指收紧了些许。他那双总是带着慈祥雾气的眼睛,此刻微微眯了起来,皱纹在眉心拧成一个抵触的结。
他没有立刻回答,仿佛是下意识地摇摇头,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像是表示否认。
讣告人没有催促,也没有重复问题。她只是微微抬起双手,将怀中那个被厚玻璃罩隔绝的黯沉骨灰盒,平稳地、郑重地呈现在老人眼前。
黯沉的木盒在稀薄的光线下,泛着肃穆的光泽。
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话语的内容不得而知,但她的姿态明确无误——她在以逝者的名义,请求一个答案。
约瑟夫老人的目光落在骨灰盒上,那带着紧绷姿态的神情骤然松动,但并非释然,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挣扎。
他嘴唇嗫嚅了几下,干枯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笤帚柄,仿佛在与内心某种根深蒂固的禁令搏斗。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讣告人,看向她身后沉默的塞缪尔,那眼神带着怜悯、顾虑。
终于,他开口了,他用那苍老而低哑的声音,极其缓慢地说出了一长段话。
讣告人静静听完,片刻后转向塞缪尔,用平稳的英语转述:
“他说,让我们去找镇东头的老花匠,汉斯。那人以前是哈特曼庄园的园丁,侍弄了半辈子花草。三十年前,老哈特曼一家匆忙离开时,他也跟着失了业。”
她顿了顿,眼眸中闪过一丝对这句话的了然,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
“约瑟夫司祭说,汉斯或许……是最后一个清楚记得当年事情的人了,如果他愿意告诉我们的话。”
塞缪尔的视线从约瑟夫老人那张写满了过往的脸上扫过,轻微地点了下头。
“告诉他,谢谢。”
说完,他便转身示意讣告人离开。
讣告人将玻璃罩收回怀中,帽檐微转,再次面向约瑟夫老人,用德语低声道了句谢。
老人只是摆了摆枯瘦的手,重新拾起笤帚,转过身,继续他缓慢的清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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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东头的花房比想象中更简陋,更像一个依着坡地搭建的巨大棚屋。玻璃窗上积着灰,里面弥漫着潮湿的泥土、腐殖质和浓郁花肥的气味。
一个穿着沾满泥点的围裙、背影佝偻的老人,正背对着门口,小心翼翼地给一株兰花分盆。
听到脚步声,他动作未停,只是用沙哑的方言嘟囔了一句,大概是问来意。
讣告人上前一步,轻声说明来意,提及了“哈特曼”这个姓氏。
老人的背影骤然僵住。但很快,他又继续手里的动作,没有转身,只是在塞缪尔的眼中,他的肩膀明显绷紧了些许。
老人用更快的语速回应,语气里充满了可以一眼看穿的刻意的茫然和推诿,仿佛在说“记不清了”、“你们找错人了”。
塞缪尔沉默地看着这一幕。花匠的反应,与其说是遗忘,不如说是一种本能的戒备。
讣告人没有争辩,她只是向前走了两步,在距离老人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然后,她双手平稳地将怀中那个玻璃容器,再次缓缓举起,呈现在老人侧后方能看清的角度。
她开口,声音不高,说的词语很短,但塞缪尔清晰地听到了那个关键的名字:
“……埃利亚斯。”
那个佝偻的背影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一震!老人倏地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被岁月蚀刻得沟壑纵横的脸。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难以置信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骨灰盒上。
他丢下了手里的东西,蹒跚着向前凑近,浑浊的眼睛在骨灰盒上反复逡巡,仿佛要透过玻璃确认什么。
良久,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直直地看向讣告人帽檐下的阴影,似乎认出了这位通灵小屋的女主人。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震惊、悲伤,还有一种深藏已久的、如释重负的慨叹。
他用一种变得异常低沉、缓慢的语调,开始与讣告人对话。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时而停顿,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敷衍。
讣告人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对话持续了几分钟。最后,花匠汉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肩膀彻底垮了下来。
讣告人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她这才转向一直沉默旁观的塞缪尔,用英语转述:
“他说,他知道。”
“十多年前,出事后……老爷和夫人,在当地还有些名望,却一夜之间……人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官方的说法是——叛逃。但汉斯不信。他觉得事情不对劲,心里放不下,就偷偷留意着。”
“直到他从酒馆士兵的醉话里听到风声,凭着对地形的熟悉以及车辙在山谷内找到了……找到了他们的遗骸,他不敢声张,更不能让他们曝尸荒野。”
“于是,他冒险,凭借过去的人情,恳求了教堂里一位相熟的老司祭,将老爷和夫人的遗骸,安置在了一个他认为很安全、也最该是他们归宿的地方。”
讣告人的目光扫过塞缪尔,最终落回花匠苍老而悲伤的脸上,说出了那个地点:
“瓦杜兹教堂的地底墓穴。”
塞缪尔听完讣告人的转述,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波澜。教堂,这个答案,似乎早已在他潜意识里沉浮,只是此刻被证实了。
“问他,”塞缪尔的目光投向佝偻的花匠,“能否带我们过去。”
讣告人依言转述。
老花匠汉斯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塞缪尔,又深深望了一眼那玻璃罩中的骨灰盒,布满褶皱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
……
几人沉默地穿过小镇,再次来到瓦杜兹教堂那肃穆的门前。汉斯并未走向正门,而是熟门熟路地绕到教堂侧面一处偏僻的拱形石门外。
而那里,约瑟夫司祭已然静静地伫立在门口,他那身陈旧的黑色司祭袍几乎与石壁的阴影融为一体,手中提着一盏古老的铜制油灯。
他仿佛早已预知他们的到来。
汉斯走上前,两位老人用方言低声交谈了几句,语速很快,塞缪尔听不真切,但能从他们交汇的眼神和微微颔首的姿态中,感受到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
短暂的交流后,约瑟夫司祭和汉斯同时转向塞缪尔和讣告人。
讣告人适时地低声转述:“就是这里了。他们让我们跟上。”
约瑟夫司祭用钥匙打开了石门上的锁链,伴随着沉重的“吱呀”声,他率先提起油灯,迈入了门后向下延伸的黑暗之中,汉斯紧随其后。
塞缪尔与讣告人对视一眼,便一前一后,默然跟随着前方那点微弱的灯火,步入了通往教堂地底墓穴的幽暗阶梯。
……
约瑟夫司祭手中那盏铜制油灯的光晕,在狭窄陡峭的石阶上投下跳跃不稳的影子。
周遭空气阴冷,带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古老石材、湿土以及时间本身的味道。
塞缪尔沉默地跟在汉斯身后,能清晰地听到老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讣告人捧着玻璃罩,走在他身后,脚步声微不可闻。
走了约莫两分钟,阶梯到了尽头。前方是一个远比上方教堂地基更为广阔的地下空间。
油灯的光晕在这里显得微弱无力,只能照亮有限的范围。隐约可见这是一个巨大的拱顶石室,两侧是幽深的黑暗,仿佛没有尽头。
空气几乎凝滞,只有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他们几人压抑的呼吸声。
约瑟夫司祭停下脚步,将油灯稍稍提高。光线向前蔓延,隐约照出了排列在两侧的一排排石制棺椁的影子。
这些棺椁样式古旧,大多覆盖着厚厚的灰尘,有些上面还刻着模糊难辨的家族纹章或铭文。
汉斯花匠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努力辨认着方向。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石室更深处的一个角落,用沙哑的方言对约瑟夫司祭说了几句。
约瑟夫司祭点点头,提着油灯,示意众人跟上。他步履缓慢而沉稳,仿佛对这条通往沉寂深处的路径颇为熟悉。
越往深处走,空气越是阴冷,棺椁的排列也显得越发稀疏、杂乱,似乎这一区域已被遗忘多年。
最终,他们在石室一个最偏僻、几乎完全被阴影吞没的角落停了下来。
油灯的光晕落在角落。那里没有华丽的石棺,没有铭文,甚至没有像样的棺床。
只有两口极其朴素的、木质早已黯沉无光的薄棺,并排静置于冰冷的地面上。
棺木上覆盖着厚厚的尘埃,边角已有腐朽的痕迹,看上去简陋得与这庄严肃穆的教堂墓穴格格不入,更像是匆忙之下、临时安置的产物。
汉斯花匠蹒跚着上前一步,伸出微颤的手,轻轻拂去左边那口棺木上积聚的灰尘。
他转过身,看向塞缪尔和讣告人,尤其是她怀中那方玻璃罩,他开口了,声音沙哑而低沉。
讣告人对塞缪尔转述道:“他说,就是这里了,老爷和夫人没有名字,不能有名字……”
约瑟夫司祭静立一旁,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布满皱纹的脸。他默默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嘴唇微动,无声地念诵着安魂的祷文。
塞缪尔的视线落在那两口无名棺上。油灯的光晕在黯沉的木板上跳跃,却照不出任何身份的印记,只有无边的寂静和尘埃。
他的目光转而投向身旁的讣告人,她的侧脸在油灯跳跃的光晕下显得格外沉静。
“他呢?”塞缪尔的声音在寂静的墓穴中显得有些低沉,“到了这里……见到他们了,有什么反应?”
讣告人微微低下头,帽檐下的视线似乎落在怀中那方玻璃罩上,静默了片刻。
几秒后,她抬起眼,黄色的眼眸中带着一丝罕见困惑的波澜,看向塞缪尔,轻轻地摇了摇头。
“茫然,更深沉的……茫然。”
塞缪尔的眉头骤然锁紧,下意识地追问:“什么意思?他感觉不到?还是……不认得?”
这不合理。千辛万苦回到故土,寻到埋骨之处,残存的意念不该是释然或悲恸吗?为何是更深的茫然?
讣告人将目光重新投向那两口无名棺:“他感知到的,是存在。这里沉眠着与他血脉相连的、重要的存在。但……也仅仅是存在本身了。”
“父亲、母亲……这些词汇所承载的具体记忆、音容、甚至是惨痛,所有这些构成认知与情感的联结,都早已消散了。就像……烧尽的余烬,你能感知到它的存在,却再也点不燃火焰。”
“他只剩下一个空洞的指向,一个回到此地的本能。但为什么要回来,回来要做什么,甚至面前是谁……他已经无法理解了。”
塞缪尔沉默地听着,墓穴的阴冷仿佛顺着脊椎一点点爬升。他看着那两口简陋的棺木,又看看讣告人怀中那承载着空洞执念的盒子。
“所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他到底想要什么?或者说……我们到底能为他做什么?”
讣告人沉默了片刻,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她的表情。最终,她缓缓开口:
“他不知道。或许……只是需要有人见证,存在最终与存在团聚。又或许……”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棺木,望向更深的虚无。
“……他只是需要一个终结。一个由我们赋予的、形式上的句点。”
塞缪尔不再说话。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两口无名棺,一种复杂的情绪攫住了他。原来最大的悲剧,不是无法归来,而是归来后,却发现连悲伤都已遗忘……
在他的视线中,棺椁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中放大:简陋的棺木、偏僻的位置、埃利亚斯那不合常理的“茫然”。
直到一种不协调感,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紧了他的理智。
他转向讣告人,声音斩钉截铁:“告诉他们,我们把棺盖打开。”
讣告人的帽檐微微晃动,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打开它。”塞缪尔重复道,目光没有离开那两口棺材,下颌线绷紧。
“这不可能。”讣告人的声音里带上了罕见的急促,她上前半步,试图挡住塞缪尔看向棺木的视线,同时也挡住了身后两位老人疑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