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小屋内,炉火早已熄灭,只余下灰烬的余温。
塞缪尔静立在窗前,望着窗外。连绵的雪山顶峰正被初升的朝阳染上一抹淡金,轮廓却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耀眼而混沌的光晕。
他沉默地抬起一只手,举到眼前。
手掌的轮廓边缘毛糙、失真,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指尖的细微纹路更是彻底融成了一片模糊的色块。
放下模糊不清的手,他对着空旷而寂静的室内,突然开口:
“你在吗?”
屋内只有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沉。没有任何实际的回应。
「过度使用这种副产物所制成的药剂,后果一向很明显。」
一个冷静、淡漠却异常熟悉声音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但这声音与他自己的思维迥然不同。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昨日与神父死斗、意志被剧痛和愤世嫉俗的念头侵蚀之时,正是这个声音将他从沉沦的边缘拽回。
再往后与施泰因上校那场步步惊心的言语周旋,背后也隐约有这个意识的推波助澜,仿佛一个隐形的顾问。
塞缪尔依旧看着窗外的模糊景色,但全部的注意力都已转向内部。一个他思考过,却始终未曾直接证实的猜测,在此刻浮现。
他缓缓地开口:
“你是……塞缪尔?”
短暂的寂静。随后,那个意识似乎轻笑了一下,并非欢愉,而是一种带着淡淡嘲讽的意味,承认道:
「不然呢?难道这屋里还有第三个倒霉鬼?」
塞缪尔静默了片刻,窗外的光晕在他失焦的视野里缓慢地流转。他对着空气,或者说,对着自己脑海中的那个声音,低声道:
“……我还以为你早已彻底消散了。”
「从某种角度说,你的以为并没有错。」
那个属于本尊的意识回应道,带着一种奇特的平静,「之前的我,确实可以认为是‘死’了。」
塞缪尔微微蹙眉,视觉的模糊让他不得不更专注于这内在的对话。
“那现在算怎么回事?”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你一直都在……看着?”
「一直?」那个意识似乎嗤笑了一声,「不。如果非要确定个具体时间……大概是你在伦敦街道像灌廉价威士忌一样,滥用那些来路不明的药剂时。」
塞缪尔眉头蹙起,记忆被拉回到那个疼痛欲裂、感官却异常清晰的伦敦街道。
「那些药剂的副作用,远不止你感受到的肉体颤抖和头痛欲裂。」
「它们在压榨你身体潜能的同时,也像一把粗暴的钥匙,强行撬开了某些更深层的东西。」
「用专业一点的术语来说,大概就是所谓的灵性被过度刺激,从而产生了某种不应有的‘苏醒’。」
“苏醒?”塞缪尔心中的疑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更大了,“既然你在伦敦就已‘苏醒’,那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开口?”
脑海中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再响起时,那层平静的外壳下,终于泄露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至今仍感难以置信的波澜:
「因为……我需要时间,来理解我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带着一种超越惊骇的茫然:
「我最后的记忆,是1996年,是旧金山,是无边的黑暗。」
「没有光,没有时间,没有知觉。只有一个了无生趣的结局。我清楚地记得,我——放弃了。」
「但下一次醒来,看到的却是什么?陌生的伦敦街道,耳边是带着英式口音的英语,报纸上的日期显示是……1935年?」
即便是以意识交流的方式,塞缪尔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冲击力,他并不陌生这种感觉。
那个声音似乎轻轻摇了摇头,带着一种近乎崩溃后的自嘲:
「这给我的打击……太过……神秘学了。我甚至无法确定,我究竟是这具身体残留的执念,是一个来自未来的、迷失的鬼魂,还是一个……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更糟糕的东西。」
「所以我要如何开口?在那样的冲击下,我连‘存在’本身都无法定义,又如何与你交流?」
塞缪尔沉默了片刻,一个关键的疑点在他脑中浮现出来。
“那么……”他对着脑海中的声音低语,“在我…或者我们,第一次见到讣告人女士时,她明确说过,在我身上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执念,像是‘已经离开了很久’。”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探究:“如果那时你已经苏醒,为什么她察觉不到你?她的感知……应该不会出错。”
「她的感知没有错,因为她‘看’的方向根本不对。」原主的意识带着一种冷静的剖析感,「想想她平时打交道的是什么?是墓碑、是尸体、是游荡的残魂。」
「那些都是死亡发生之后,残留在‘物’上的印记,或者从腐朽躯壳中散逸出来的碎片。它们的本质,是失去生命载体后的遗留物。」
「而我呢?」原主的意识泛起一丝自嘲的波澜,「我确实记得自己死了,在旧金山。但你现在低头看看这双手,摸摸这颗心脏——它还在跳,血液还在流。这具身体,在生物学的定义上,是活着的。」
「我的意识还依然在活着的大脑里。对于那位通灵者女士而言,她感知的是一片活着的场域。」
「我对于她,就像水融于水。她擅长捕捉的是已经冷却的灰烬,而不是一团被困在壁炉内的火焰。」
「只要这具身体没有真正死亡,我在她看来,就只是你的一部分罢了。」
塞缪尔沉默地听着对方的回应,似乎接受了这个答案。
窗外的雪山顶峰此刻已经完全浸没在金色的朝阳中,颅内的声音沉默了片刻,似乎起了一丝波澜。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但还未等塞缪尔反应过来,对方就继续开口,带着一种摊牌后的松弛,以及随之而来的探究欲。
「现在,轮到我了。」
他的语气变得直接,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解开束缚般涌向塞缪尔的意识深处: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这具本该彻底冷却的身体里?」
「还有,现在为什么是1935年?那个让你来到这个鬼地方安葬的埃利亚斯又是谁?」
「那个听起来像邪教组织的‘重塑之手’,又是什么鬼东西?我‘睡着’的这段时间,这个世界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