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乘着山风,一夜之间便吹遍了层峦叠嶂的茶乡。翌日清晨,天边刚透出蟹壳青,石湾村中心的晒谷场已是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茶芽气息和人群呼出的淡淡白雾。村长站在晒谷场的高台上,背后是连夜赶制的鲜红横幅:“采得明前金雀舌,不负石湾万山青”。
“老少爷们儿,姐妹们!”村长洪钟般的声音撞在四周的山壁上,激起悠长回响,“蒋老先生把订单拍在咱桌上,是把心窝子掏出来信咱石湾!咱自己呢?”
他猛地一顿,手指向远处云雾缭绕的茶山,“能拖后腿吗?能让外头人笑话咱茶香也怕山沟深吗?”
“不能!”台下山呼海啸般的回应震得枝头露珠簌簌坠落。
“对!不能!”村长拳头攥紧,青筋微凸,“从今儿起,咱石湾村,没有闲人!各家茶园,敞开!采茶的好手,上!采下的鲜芽,只拣那最嫩、最挺、带着露水的!谁要贪多,采了老叶子、混叶进来……”
他声如金石,字字铿锵,“那就是砸全村的锅,坏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招牌!这锅,你背得起吗?”
“背不起!”回应声浪更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前排人群,几个须发花白的老茶农重重点头,浑浊的眼中精光闪烁。年轻媳妇们互相攥紧了手,脸上是兴奋的红晕。
人群后方,林爷爷在老赵头的陪同下静静伫立。眼前这山呼,这海啸、血脉贲张的场面,让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感动。
他侧身对林爷爷低语,声音微颤:“林老,您看这气势……这茶,如何能不好?这订单,下得值呀!”
林爷爷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缓缓绽开一个笃定而欣慰的笑容,如古茶树上新发的春芽。
晨光熹微,漫山遍野的茶树刚从薄雾中苏醒,叶尖尖凝着亿万颗晶莹的露珠,宛如撒落人间的星子。
茶山上早已人影幢幢。采茶人腰挎竹篓,指尖在茶梢翻飞,快得只见一片虚影。他们小心翼翼,只掐取那最鲜嫩挺秀的芽头,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孩。
茶厂外,新辟出的几处大院场灶火熊熊,数口特制的大铁锅烧得青烟袅袅。经验最老道的炒茶师傅在林爷爷和老赵头的指挥下,赤膊上阵,古铜色的脊背在火光中油亮。粗糙的大手探入滚烫的铁锅,鲜嫩的茶芽在掌心与锅壁间奇妙地翻滚、跳跃,发出细微而密集的沙沙声,清冽高锐的茶香如同挣脱束缚的精灵,乘着热浪冲天而起,瞬间弥漫了整个山谷,霸道地宣告着新生的来临。。
这香气是无声的号角,唤的山村,从此被一种新的韵律主宰,白日是茶山上采茶女清越的山歌应和着沙沙的采撷声;入夜则是炒茶作坊里铁锅的铿锵、揉节奏与捻的柴火的噼啪,汇成一支不知疲倦的乡村协奏曲,在星斗满天的山坳里彻夜回响。家家户户的灯光,都亮得比星辰更久。
当最后一缕饱含茶香的青烟在黎明前散尽,无数个日夜的辛劳被细细封存在厚实的陶罐里。蓝草们再次踏上石湾的土地时,迎接他的,是村口那株老枇杷树下排开的数十口陶瓮。瓮口泥封犹在,沉默如金。村长郑重地捧起一只陶瓮,当众拍开泥封。刹那间,一股积蓄了整个春天的、凝聚了无数汗水和期盼的奇香,如无形的潮水汹涌而出,馥郁、雅清、深邃,带着山林雨露的魂魄,瞬间攫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呼吸。
炉火在夜色明映照着炒茶人专注如石刻的侧脸。那茶香早已溢出小小的作坊,缠绕在村口的老树上,浸入每一道石缝,最终渗进石湾人的骨血里!它不再仅仅是蒋老先生订单上冰冷的数字,而是化作了门楣下新贴的春联,孩童书包里崭新的文具,老人药旁罐多出的一包滋补药材,是山路上渐渐响起的摩托声,是远方游子归家时眼中亮起的光。
一片叶子,就这样悄然改变了群山皱褶里一个村庄命运的走向。茶芽如金,而人心淬炼出的那份沉甸甸的承诺与尊严,是比黄金更恒久的光泽,足以照亮通往山外的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