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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烟火气(2/2)

“郭老板啊,”村长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布满青筋和老茧的大手拍在郭老板肩头,力道沉甸甸的,“你们那大铁疙瘩是好,快!可要论起根骨的稳当,还得看年头!”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经验沉淀的光,“莫嫌我们老辈啰嗦,盖房子打地基,石头的纹路要顺着山水的筋骨走;你们那实验室,钢筋水泥是筋骨,可底下这地气,”他跺了跺脚下厚重的大地,“它服不服你这外来客,认不认你这股子铁腥气,那就得看缘分!急不得,得像老树盘根,慢慢来!”老村长粗糙的哲理混着浓烈的酒气,直扑郭老板面门。

“就是就是!”旁边蓝草的父亲张二狗也凑过来,他喝得舌头有点大,手里还捏着自己刚削好的一个木头鹰摆件,“你看这木头,刚砍下来是生楞的,得阴干,得盘,用人手的油汗去养它,日子久了,它才温润,才听话!你们那些铁家伙,怕是也得用人气去养,用我们这石湾村的水土精气去喂!蓝草丫头说你们搞啥…啥精华提取?好东西都在根里,在土里!别急吼吼拿机器榨,得顺心得顺手,顺其自然才那味?”

他晃了晃手里的木鹰,塞给蓝草,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大肉放进旁边郭老板带来的年轻技术员,“吃着!别整天抱着机器图,多吃菜,喝酒!沾沾我们的地气!”

年轻技术员手足无措地看着碗里那块大肉,脸上的表情哭笑不得。郭老板端着酒碗,耳边是工匠们带着酒意的质朴话语,眼前是杯盘狼藉的粗犷席面,脚下是这片坚实厚重、养育了石湾村无数代人的土地。

一丝明悟如同浸润岩石的泉水,悄然渗出。效率、精确、冷硬的工业逻辑,似乎需要包裹一层由时间、人情与水土共同酿制的温润包浆。他仰头,将碗底剩下的小半口辛辣米酒一饮而尽,灼热的暖流直贯胸腹。

“对了,来了我们乡下,就入乡随俗,学学我们乡下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没有什么是一碗酒搞不定的,如果有,那就二碗!哈哈哈…!”

郭老板被张二狗这话糙理不糙的豪迈说法震惊了,是自己真的着相了,人不应该分三六九等,也不该分城市和农村,更不应该分工人及农民!随手倒上酒,十分恭敬地说:“张哥,我敬你!干!”

“干!”两人的碗粗鲁的碰撞在一起,互相笑着,活脱脱两个二傻子!

就在这时,一个微醺而响亮的不和谐音刺破了这微妙的氛围。是跟着郭老板负责实验室管线预埋的年轻技工小李,他显然喝高了,正拉着另一个同伴大着舌头抱怨:“…老张头!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地基…嗝…混凝土养护期硬生生拖了三天!图纸改了又改!就为了迁就他们说的什么…地气?水土不服?耽误工期啊!王厅批的研发基金是这么烧的?这实验室猴年马月才能用上…”

这突兀的抱怨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微醺的暖池。同桌几个原本笑容满面的石湾村长辈,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目光带着审视投向郭老板。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只剩下灶膛里柴火爆裂的噼啪声。

郭老板端着空碗的手一紧,掌心那块随身携带的千分块棱角硌着皮肤,带来冰冷的刺痛。他眼神瞬间恢复了惯常的锐利清明,猛地转头,目光如鹰隼般精准锁定了那个还在喋喋不休的年轻技工。

“小李!”低沉的声音不高,却像淬火的刀锋,清晰地斩断所有嘈杂,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站起身,阴影笼罩过去,“石湾的水土,接住了我们的大梁根基,也接住了我们这群外乡人。这份情,容不得半点轻慢。”

他转向几位脸色不愉的村中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酒气、泥土和烟火的气息,端起自己面前重新被张二狗斟满的酒碗,双手捧起,杯沿低垂,做出一个郑重其事的敬酒姿态。

“老师傅们句句是金玉之言。石湾的地气厚,我们这实验室的根,得扎得更深,更稳。这碗酒,”他目光扫过自己团队的人,最终落在那几个年轻技术员脸上,声音斩钉截铁,“敬石湾的水土,敬老师傅们的指教,也敬我们自己:沉下心,养好这根骨!小李,”他目光如电射向那噤若寒蝉的技工,“明天一早,去村西头后山,取三大瓮活水回来。实验室所有精密仪器调试前的地基沉降观测记录,就你用这石湾水,亲手抄录!”

这近乎“惩罚”的指令,却带着更深层的意味。用石湾水抄录地基沉降数据,是将冰冷的工业监测,融入了这片土地的血脉仪式。几个老人彼此对视一眼,眼中那份不虞渐渐化开,代之以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蓝草眼底的笑意重新点亮,如同星火。

王厅长不知何时已端着酒碗立于人群之外,仿佛一尊沉默的礁石。他始终未发一言,冷静的目光如同探针,扫过郭老板凌厉的侧颜,掠过老人们舒展的眉头,最后定格在年轻技工小李那张从错愕到最终低下头去的复杂面孔上。

那冰冷如恒的嘴角,此刻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如同坚冰裂开一道微不可察的纹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仰起脖颈,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之间,一丝辛辣灼热滑入肺腑。钢铁的筋骨终于找到了扎根大地的方式。

流水席的喧嚣渐渐沉入大地温暖的腹腔。远处,村东头的大河在月光下泛着碎银般的光泽,像一条穿过时间的丝线,静静流淌。

实验室那片初生的钢铁骨架,在清冷的月色下沉默矗立,冰冷的线条被村庄的灯火温柔地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郭老板独自立于晒谷场边缘,脚下是踩实的土地,掌心那块陪伴他多年的千分块,在月色下反射着微凉的金属光泽。寒风掠过,卷起席间残留的烟火气息,带着肉香、酒气、柴火的余烬,沉甸甸地包裹着他。

他忽然清晰地感觉到,某种无形之物——或许是那碗浓烈如血的米酒,或许是老石匠沉甸甸的手掌,或许是被石湾村后山泉许诺的冰冷活水,已经悄然注入了他体内那原本只由精确图纸和冰冷参数构筑的骨架缝隙。

那枚千分块依然精确,刻度分明,但此刻握在手中,却奇异地带上了这片土地的体温。远处村落零星的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而更远处,实验室方向,一片巨大的黑暗正悄然孕育。那是厂房,是机器,是尚未苏醒的巨大骨骼与神经丛。

流水席的碗盘狼藉终将被清扫干净,晒谷场也会重新归于空旷。但那些浸透了烟火气的对话,那些混合着泥土哲理与工业轰鸣的碰撞,那些在酒碗碰撞中悄然达成的理解与臣服,都已如老石匠所说的“地气”,无声地渗入钢铁的根须深处。

这片土地,以一种古老而鲜活的方式,正在消化着闯入它肌体的铁骨。郭老板抬头,望向被月光勾勒得愈发清晰的实验室轮廓,那里不再是图纸上冰冷的线条,而是深深扎根于这片温热泥土之下的、搏动着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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