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板没有立刻回答。他仰头，将瓶中剩余的冬茶一饮而尽。那股强烈的苦涩再次席卷，随即是更加汹涌澎湃的回甘，如同石湾村这别开生面的年报，初看粗粝，细品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与生机。

他放下空瓶，目光投向正在邻桌敬酒的蓝草。她端着粗瓷碗，正和魏铁柱说着什么，侧脸在灯火下线条清晰而坚定，二十岁的年纪，却仿佛已将这方水土的重量与希望都扛在了肩上，眼神明亮如星，没有丝毫的飘忽与胆怯。

“报告还没完呢，王厅。”蓝草的声音带着笑意，清晰地传来。她走到厅堂中央，手里没有种子，没有猪，也没有藤编。她只端着一个朴实无华的粗陶大碗，碗里盛着刚刚煮好、粒粒晶莹饱满的新米饭，袅袅升腾着最朴素也最诱人的香气。

“前面的叔伯婶子们，报的是收成，是进项。”她声音清朗，目光扫过全场，“咱石湾的‘年报’，最后一项，得算算‘家底’，算算人心，算算咱们一起往前的力气！”

她的话像一块磁石，瞬间吸走了所有杂音。连灶膛里的火都仿佛安静下来倾听。

“福婶的种子钱、铁柱叔的猪苗款、七婆坊里的彩藤原料钱…年前都结清了，一分不欠！”蓝草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砸在青石板上般清晰。

几个坐在角落、平时沉默寡言的小供货商，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涌上难以置信的亮光，随即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和感激，他们不自觉地挺直了佝偻的背脊。无需报表上的应付账款明细，这一句“一分不欠”，便是最硬的信用背书。

“村头石湾桥，裂了三年的缝，开春就动工重修！钱，从村集体盈余里出！”蓝草的话引来一片由衷的赞叹和叫好。一座桥，连通的不仅是两岸，更是人心。

“还有，”蓝草的目光变得格外柔和，看向角落里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五保户陈奶奶的屋顶漏雨，李爷爷的灶台塌了半边…开春头一家事，集体出工出料，修好！让他们暖暖和和、踏踏实实，看咱石湾一年年变得更好！”

没有预算科目，没有慈善捐赠的冠冕堂皇，只有最朴素的“老吾老”。几位老人浑浊的眼中瞬间泛起泪光，枯瘦的手紧紧攥着衣角，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声，只有那无声翕动的嘴角，诉说着千言万语。

“最后，”蓝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昂扬的朝气，她高高举起手中那碗热气腾腾的新米饭，“明年，咱们的步子要更稳，胆子要更大！福婶的有机认证，明年必须拿下来！跑山猪的牌子，打到省城去！七婆的藤编，要带着徒弟们去省里博览会亮亮相！这碗饭，”她环视全场，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是咱石湾的土地长出来的，是咱自己的汗水浇出来的！吃了这碗‘底子’饭，明年，咱们一起，把石湾的日子，干得更加香甜红火！干！”

“干——！”

“干啊！石湾！”

排山倒海的呼应声瞬间爆发，如同积蓄已久的春雷，震得屋瓦嗡嗡作响。粗瓷碗、搪瓷缸、甚至酒瓶，被无数双粗糙或年轻的手高高举起，激情碰撞，清脆的响声连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米酒的醇香、饭菜的热气、汗水的味道、还有那股从心底喷涌而出的、对脚下土地深沉的爱与对明日生活滚烫的希冀，在空气中猛烈地蒸腾、交融！

郭老板站在沸腾的声浪边缘，手中那只空了的冬茶瓶，仿佛还残留着山野的苦涩与回甘。他看着那碗被高高举起、象征着石湾“底子”与“力气”的白米饭，看着蓝草在人群中心被灯火和热情映照得如同火焰般的身影，看着王厅长嘴角那抹几乎难以察觉、却无比真实的欣慰弧度。

昨日杀猪宴上老石匠关于“地气”的醉语、魏铁柱关于“养”的朴素道理、七婆沉默的藤编、福婶跳动的豆子、此刻蓝草手中这碗沉甸甸的“底子饭”……无数碎片在脑中轰然碰撞、融合。

冰冷的工业逻辑、精确的财务模型、庞大的资本运作……这一切构筑了他过往认知世界的基石。然而此刻，在这充斥着饭菜香与泥土味的农家乐里，他触摸到了一种截然不同却更为磅礴的力量。那是深扎于土地的信仰；一分不欠、是对共同家园的担当：修桥补屋、是血脉相连的守望：赡养孤老、更是对自身道路无比清晰的笃定与勇毅：来年规划。这力量，生于泥土，发于人心，最终汇聚成那碗热气腾腾、足以点燃整个村庄未来的“底子饭”。

他缓缓地、郑重地将那个空了的冬茶瓶放在脚边。然后，在身旁工程师们惊诧的目光中，郭老板伸出手，从最近的一张桌子上，稳稳地端起了一碗同样冒着热气的、属于石湾的新米饭。粗粝的碗沿传递着陌生的温热。他学着石湾人的样子，将碗略略高举，向着那片沸腾的、充满生命力的光与热中心，做出了一个无声却无比清晰的致敬姿态。

掌心的千分块依旧冰冷坚硬，刻度分明。但郭老板知道，有些价值，早已超越了那精密仪器所能丈量的范畴。它深埋于泥土之下，蒸腾在百家饭的香气里，最终，必将支撑起那片在清冷月色下沉默矗立、指向未来的钢铁丛林。钢铁的骨架，只有浸透了这方水土的热血与魂魄，才能真正地，生根。自己也将成为这里的一员，共同铸就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