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只受伤的困兽,漫无目的地在村子新修的水泥路上狂奔。昂贵的皮鞋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空洞而慌乱的“哒哒”声,敲打着死寂的天空。
寒风如刀,刮在滚烫的脸上,却浇不灭心头的灼痛与混乱。他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叶火烧火燎,才猛地停住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
一抬头,他愣住了。眼前是一片依着平缓山坡建起的巨大建筑。在清冷的雪光和远处宴席隐约的红光映衬下,显出庞大而规整的轮廓。深蓝色的顶棚覆盖着连片的温室,无数根粗壮的钢架支撑着,如同匍匐在山野间的钢铁巨兽。与村中老旧的土屋、简陋的棚舍截然不同,这里透着一种冰冷的、井然有序的现代工业感。这正是村口所见、被母亲嗤之以鼻的“破棚子”——蓝草的核心产业之一,恒温菌棚。
其中一栋棚子的门虚掩着,泄出一片明亮柔和的白光,在寒冷的雪天里,像一颗坠落的星辰,安静而执着。
鬼使神差地,贺定北朝着那光亮走去。皮鞋踩在棚外冰冷的雪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他轻轻推开那扇厚重的保温门,一股温暖、湿润、带着奇异浓郁菌类芳香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与外面凛冽的寒气相比,这里如同另一个世界。
巨大的空间里,一排排整齐的金属菌架如同沉默的士兵列阵,从眼前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菌架上,一层层乳白色的菌包如同精心排列的蜂巢。木耳肥厚饱满,色泽漆黑,如同凝固的上等墨汁;鸡枞菌形态奇特,伞状的菌盖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象牙白光泽;还有他叫不出名字的菌类,形态各异,在精心调控的环境里舒展着生命。
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恒定的嗡鸣,顶棚的LEd补光灯散发着模拟自然光谱的柔和光芒,将整个空间温暖的如同春日暖阳。
在这片静谧而充满生机的“菌林”深处,靠近一堵挂满显示着温度、湿度、二氧化碳浓度等实时数据的电子屏幕墙前,一个人影正背对着门,微微弯着腰,专注地调整着一条透明管道里的营养液流量。
她穿着深蓝色的工装,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颈侧。正是蓝草。
贺定北僵在门口,像一尊被钉住的雕像。所有的声音:宴席的喧嚣、母亲的刻薄、村民的怒骂,一一瞬间远去。眼前只有这片无声生长着的、丰饶的菌菇森林,和那个在森林深处安静耕耘的身影。他忽然明白了红纸上那些滚烫的数字从何而来,明白了虎子脸上那纯粹的自豪,明白了老村长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扞卫。
不是靠嘴皮子,不是靠运气,是无数个在这样的寒夜里,与这些沉默的生命为伴,精准控制每一滴营养液、每一度温度、每一缕光线的结果。是汗滴砸进泥土、智慧融入钢铁的结晶。
他引以为傲的海城大学学历,他精心打理的西装袖扣,在此刻这片充满生命力的菌棚里,在蓝草那专注而笃定的背影前,忽然变得如此轻薄,如此可笑,甚至……如此肮脏。
蓝草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异样,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倦意,但眼神清澈而平静,如同山间未起波澜的深潭。
当目光触及门口僵立的贺定北时,那平静的潭水微微波动了一下,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迅速沉淀下去,恢复了惯常的疏离和淡然。
她的视线在他沾着泥点的昂贵皮鞋、紧绷的深灰色西装裤上停留了一瞬,最终落在他写满复杂情绪的脸上。没有嘲讽,没有怨恨,甚至没有好奇,只有一种了然般的平静,仿佛他的出现,不过是这菌棚繁忙运转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的扰动。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又转过身去,拿起记录板,开始查看旁边菌包上的生长标签。她微低着头,侧脸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专注而沉静,纤长的手指划过菌包,动作轻柔而熟稔。
贺定北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想质问母亲那些刻薄话,想解释自己当年的无奈,想为方才席间的难堪道歉……可所有的话语,在这片沉默生长着的、价值“xxx万元”的菌菇蓝草面前,在那无声的、巨大的存在感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不合时宜。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声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轻的叹息,消散在菌棚温暖湿润的空气里。他默默地、一步步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那扇厚重的门。门外,凛冽的寒气瞬间将他包裹。身后菌棚透出的那片温暖白光,像一道无法逾越的界限,清晰地将他分隔在外。
他站在冰冷的泥地上,脚下是孕育着财富和希望的土地,身上是象征都市精英的昂贵西装。月光清冷地洒落,将他孤零零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远处姜家院子的喧嚣声浪隐隐传来,此刻听在耳中,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回响。
贺定北缓缓低下头,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掌心,不知何时竟紧紧攥着一小块刚才在菌架边蹭到的、湿润的培养料,深褐色的纤维中混杂着白色的菌丝,散发着微弱的、生命的气息。
他凝视着掌心这微不足道的泥痕,仿佛凝视着自己此刻全部的狼狈、全部的震撼与全部的茫然。西装笔挺的线条束缚着他,脚下这片曾经被他遗忘、如今却焕发出惊人力量的土地沉默着,而菌棚里那专注的身影,已为他划下了一道无声却无比清晰的界限。
新年的风,卷着远山竹林的涛声,掠过他微颤的肩头。那风里,已隐隐有了破晓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