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张二狗终于又开口,声音比之前更低,也更沉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掏出来,“如果可以……”他顿了顿,抬起眼,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直视着贺定北,里面是洞悉一切的悲悯,还有一种父亲独有的、近乎残酷的决断,“以后……就不要回来了。”
贺定北的心猛地爆了一下,骤然的心痛,他捂住胸囗,抬头望向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深意。那句“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的古语,带着冰冷的重量,沉甸甸地砸进他的心底。
是啊,是我当年那些懵懂却伤人的犹疑和疏远,是我自己亲手推开了那个曾也满心满眼都是我的女孩。如今,她走出了泥泞,在废墟上建起了自己的城池,我又有何面目、有何资格,再贸然闯入她已然平静的世界,去强求一丝旧梦重温的可能?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愧疚和酸楚的无力感攫住了贺定北。他垂下头,不敢再看张二狗的眼睛。空气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河边的风声也似乎变得遥远。不知过了多久,贺定北才重新抬起头,嗓子像是被开水烫过,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虚弱:
“张叔,”贺定北望着他,喉咙干涩得发痛,“过完年……我想见蓝草一面。就一面。”那“一面”两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带着所有不敢言说的亏欠和告别。
张二狗没有立刻回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烟雾从他口中缓缓溢出,模糊了他的表情。他似乎在权衡,在挣扎。终于,他掐灭了烟头,火星在雪泥地上瞬间黯淡、湮灭。
“明天就过年了,”他答非所问,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海城?”
“大约是初六吧。”贺定北低声回答。
“那就初六吧。”张二狗站起身,不高大的身影在柳树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我跟蓝草说。”
“好,”心头那块巨石似乎松动了一角,却坠得心口更加闷痛,“谢谢张叔。”
“傻小子!”似宠溺,似无奈!
“张叔,我走了。”贺定北低声说,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有些凝滞。
贺定北点点头,目光依旧望着远处那条蜿蜒的小路,仿佛能穿透黑夜,看到路的尽头。
“嗯,路上慢点。”他的声音干涩。
顿了顿,他终于转回头,眼神复杂地落在贺定北的背影上,自言自语道:“蓝草……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我知道了,张叔。”贺定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却感觉脸上的肌肉僵硬如铁,“麻烦您……替我向她问个好。就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后面的话怎么也吐不出来。说什么呢?说对不起?说我还记得?说……我其实从未真正放下?这些话语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种虚伪的残忍:“新年快乐!”
“嗯我会说的。”张二狗似乎看穿了贺定北所有的挣扎,只是简短地应承下来。他抬起布满老茧的手,抖了抖衣襟上的雪花,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你也早点回,张叔。”贺定北扭头看了他一眼,那沟壑纵横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一个父亲的疲惫。然后,贺定北转过身,面对着这个养育了他童年、也埋葬了他青春里最珍贵情愫的村庄,一步一步,踏上了那条覆着雪花的回家小路。
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尚未结痂的旧伤上。贺定北没有再回头。脑海里那个曾经扎着羊角辫、眼睛亮如星辰、笑声能穿透整个田野的蓝草,终究被留在了这片她为之倾注了所有汗水和心血的泥土里,被事业缠绕,被债务锤炼,被时光重塑成了一个他再也无法触及的、坚韧而陌生的模样。
贺定北越走越远,村子的轮廓渐渐模糊可见。只有那潮湿的、带着泥土特有气息的记忆,固执地盘踞在鼻腔深处,像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锁链。这锁链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事实:有些路,一旦走散,便再难重逢;有些人,一旦错过,便永远留在了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