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他休想再来打扰我!休想用他那点迟来的悔意,搅乱我现在的生活!我蓝草……早就不是那个任人揉捏、只会躲在人后哭的丫头了!我的路,我自己走!谁都别想挡着!”
誓言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不知是这誓言耗尽了心力,还是八年的思念与委屈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蓝草抱着那冰冷的相框,身体慢慢蜷缩起来,靠在坚硬的床板上。泪痕未干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脆弱和固执。
窗外,零星的鞭炮声不知何时彻底停歇了,世界陷入一片深沉的静谧。她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均匀,竟抱着那承载着过往与誓言的相框,沉沉睡去。
桔色灯光依旧柔和,温柔地覆盖在她身上,也覆盖着照片里那个永远停留在十八岁的少年。
次日,除夕。
浓郁的肉香如同实质的炊烟,从家家户户低矮的烟囱里,从敞开的院门里,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最终汇聚成一股庞大而温暖的气流,氤氲在村子上空,久久不散。
这香气霸道而醇厚,是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在柴火灶上咕嘟了几个时辰的丰腴,是整鸡在砂锅里与山菌缠绵的鲜香,是萝卜大骨汤熬到奶白的浓郁。它宣告着年的到来,也暂时熨帖了所有或疲惫或纷乱的心绪。
蓝草起了个大早。昨夜汹涌的情绪似乎随着睡眠被暂时封存,她又变回了那个干练、沉静的农庄当家人。
她去了菌棚,仔细挑选了最新鲜肥厚的几簇茶树茹和鸡枞菌,带着一身清冷的晨露和菌菇特有的泥土芬芳回来。然后便一头扎进厨房,和姜伯母一起忙碌起来。剁肉馅的笃笃声,擀面杖在案板上滚动的声响,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充满了烟火气的喧闹,将昨夜那点阴霾彻底驱散。
她动作麻利,指挥若定,脸上甚至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昨夜那个抱着相框哭泣的女孩,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影。
张二狗悬着的心,悄悄落回肚子里一些。他也忙着贴春联、挂灯笼,红纸金字在冬日的阳光下分外耀眼,给老屋添上了浓重的喜庆色彩。
刘老板带着穿戴一新的刘小宝早早来了,刘小宝穿着崭新的红色运动棉袄,像个福娃,手里拿着几个拆散的小鞭炮,在院子里点了起来,姜新生兴奋地跑来跑去,稚嫩的欢笑声驱散了最后一丝冷清。
姜伯父拉着姜新生一起,在自家院子里支起桌子,准备着祭祖的香烛供品。姜新生四岁出头,眉眼间依稀能看到他早逝大哥姜成的影子,但气质却截然不同,更加活泼开朗!他的到来,给这个曾经因丧子而沉寂多年的姜家,注入了新的生气和希望。
天色,就在这忙碌与期盼中,一点点暗沉下来。当最后一缕天光被暮色吞没,零星的鞭炮声如同试探的鼓点,在村子的某个角落率先响起。
紧接着,像是得到了信号,噼里啪啦的炸响从东家传到西家,此起彼伏,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亮。红色的鞭炮碎屑如同急雨般洒落,硝烟味混着肉香,构成了除夕夜最独特、最热烈的气息。整个村子仿佛被点燃,沉浸在辞旧迎新的喧嚣与欢腾之中。
张二狗家堂屋的八仙桌被擦得锃亮,丰盛的菜肴挤挤挨挨地摆满了桌面:正中央是蓝草拿手的菌菇炖土鸡,金黄的鸡汤上浮着点点油星,茶树茹在汤里沉浮,散发着勾魂夺魄的浓香;旁边是姜伯母的拿手红烧肉,油亮酱红,颤巍巍的,肥而不腻;清蒸的大鲤鱼眼睛圆睁,象征着年年有余;翠绿的蒜蓉时蔬、金黄酥脆的炸春卷、晶莹剔透的腊味拼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七副碗筷整整齐齐地摆放着。
七个人围桌而坐:主位的张二狗,脸上带着一年里难得的放松笑意;他左手边是姜伯父和姜伯母,老两口看着满桌的菜和满屋的人,尤其是坐在蓝草旁边的二儿子姜新生,眼角眉梢都是满足;右手边是刘老板和刘小宝,刘老板依旧话不多,只是温和地笑着,不时给儿子夹菜;刘小宝看了一眼蓝草,没得到好眼神,转头努力地对付着一个大鸡腿,吃得满嘴油光;蓝草坐在姜伯母和姜新生中间,她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枣红色毛衣,衬得脸色好了许多,神情平和;而姜新生,安静地坐在姐姐身边,偶尔低声和蓝草交谈几句,问些乡亲们常说的事,眼神里带着对这位干姐姐由衷的敬佩。
电视机里,春节联欢晚会正热闹上演。潘长江标志性的嗓音和夸张的肢体动作,配合着密集的包袱,逗得电视机前的观众发出一阵阵哄堂大笑。这笑声也感染了屋内的七个人。
“哈哈哈,这小品绝了!潘长江这矮个子,包袱抖得是真响!”姜伯母拍着大腿笑,眼泪都快出来了。
“新生,慢点吃,别噎着!”姜大娘笑着给儿子擦嘴。
“小宝,在学校都好吧?学业重不重?”张二狗关切地问着刘小宝。
“还行,张叔,就是快毕业了,压力有点大。”刘小宝笑着回答,又转向蓝草,“姐,你上次说的那个事儿,我寒假里琢磨了一下,觉得大有可为,回头我把方案整理出来给你看看?”
“好啊!”蓝草眼睛一亮,脸上露出真心的笑容,“就等着你这个高材生的点子了!”
屋外,鞭炮声依旧连绵不绝,如同热烈的背景音。屋内,电视里的欢歌笑语,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长辈们关切的询问,孩子的嬉闹,交织成一曲最平凡也最动人的除夕交响。肉香、饭香、酒香、淡淡的硝烟味,混合着人与人之间流动的温情,在这小小的堂屋里氤氲、发酵。
蓝草端起盛着米酒的粗瓷碗,小小的抿了一口。微甜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围坐的众人——苍老却欣慰的父亲,慈爱唠叨的干爹干妈,沉稳可靠的刘老板,天真烂漫的新生,还有年轻有为、眼神清亮的刘小宝。最后,她的视线落在电视机屏幕上,潘长江那滑稽的身影正在卖力地表演着,引发又一阵哄堂大笑。
她的嘴角,终于漾开了一个浅浅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这笑容里,有疲惫后的释然,有历经风浪后的平静,更有一种扎根于这片土地、被亲情和责任稳稳托住的踏实感。窗棂上,新贴的窗花红得耀眼,映着屋内暖黄的灯光和一张张洋溢着满足与希望的脸庞。
这一刻的温暖与圆满,如同桌上那锅被慢火炖煮得恰到好处的鸡汤,醇厚,踏实,足以暂时抚平所有过往的褶皱,也积蓄着面对未知明天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