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坊后园的晨雾还未散尽时,小桃第一个发现了异常。
她蹲在青石板上,发顶的羊角辫沾着露水,指尖还攥着半块烤糊的麦饼——那是她特意带来喂廊下灰雀的,此刻却悬在半空忘了递出。
“阿和!
阿和!“她扯着嗓子喊,声音惊飞了三两只麻雀,”陶片...陶片自己挪地方了!“
正在扫落叶的阿和手一抖,竹扫帚“啪”地砸在地上。
他小跑过来时鞋尖沾了泥,在石板上印出几个浅淡的脚印。
两人盯着石台前的位置——昨日残陶还斜倚在边缘,像块被风掀翻的瓦片,此刻却稳稳卧在一丛裂瓣花的根部,裂纹朝上,像在仰头接晨露。
“是先生夜里挪的?”小桃歪头,麦饼碎屑簌簌落进衣襟。
“先生从不让碰这些。”阿和蹲下来,鼻尖几乎要碰到陶片。
他记得上周顾先生还在时,总说“器物有自己的脾气”,碰之前要先“问”——把耳朵贴在裂缝上听三息,看有没有风穿过的轻响。
此刻他依样贴过去,却只听见自己心跳声,“咚、咚”盖过了一切。
其他孩子闻声围过来,扎着双髻的小满踮脚扒着阿和肩膀,扎得他后颈发痒。“会不会是...灰?”她小声说,“那晚陶片里的灰烬会发光,许是它们自己爬动了?”
这话像颗小火星,在孩子们中间“轰”地炸开。
小桃突然跳起来,跑回自己座位翻出个布包——那是她奶奶补衣服剩下的碎瓷片,边沿还沾着蓝靛染的线头。
她把碎瓷片轻轻放在裂瓣花旁,退后两步,指尖绞着衣角:“我、我把阿娘的破碗也带来了,要是灰真会修,能不能...能不能让它不漏汤?”
阿和盯着她发红的耳尖,突然想起前日小桃蹲在灶前哭,说阿娘手被碎碗划了道口子。
他抿了抿嘴,从怀里摸出个缺了口的木陀螺——那是他爹上山打柴时摔裂的,“我也放。”
日头爬上屋檐时,石台前的碎瓷片、断木簪、缺角的泥人已经堆成了小山。
宋先生拎着茶壶过来时,茶沫子溅在青石板上,晕开浅黄的痕迹。
他望着那堆残破器物,袖口的锈铁片在晨光里闪了闪——那是顾微尘离开前塞给他的,说“留着看”。
“先生,它们会不会...”阿和欲言又止。
宋先生蹲下来,枯瘦的手指悬在陶片上方半寸处。
他看见裂缝里的灰烬泛着淡金,像有人往里面撒了把星子。“有些东西坏了,”他声音轻得像风,“不是为了被谁修好,是为了学会自己停住。”
孩子们似懂非懂,小满却突然拽他衣袖:“先生看!”
陶片边缘的灰烬正缓缓流动,像滴融化的蜜,沿着裂纹渗进小桃的碎瓷片。
碎瓷片的缺口处浮起层薄雾,待雾气散时,原本锋利的茬口竟变得圆润,像被岁月磨过了百年。
阿和的木陀螺“咔”地轻响,裂开的纹路里钻出丝乳白,顺着木纹爬向断口。
小桃捂住嘴,麦饼“啪”地掉在地上——她的碎瓷片缺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蓝靛线头在晨光里泛着温柔的光。
一阵风卷着晨雾掠过学坊,将孩子们的惊呼声吹向千里外的西陆荒村。
陵不孤的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半柄断剑。
他站在土坯墙外,望着院内堆成小山的破碗碎罐——老妇每天清晨都会从灶膛里扒拉些灰烬,撒在陶片上,嘴里念叨“留给风来修”。
他原以为这是痴话,直到昨夜月上中天时,他在屋顶瞥见了那幕。
月光像层银霜,落进陶片堆里。
信心花的灰烬从老妇的竹筛里浮起,如星屑般游走,掠过缺口、擦过裂缝,最后凝在那只三代传下的漏水陶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