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学坊的田埂上已坐满了孩子。
他们膝盖上放着自己修补的陶罐、补好的木勺、连起的断线,鼻尖沾着草叶上的露珠,像一群等待春天的小雀儿。
“今日无师。”主持祭典的白须先生弯腰替最边上的小丫头理了理歪掉的布巾,声音轻得像掠过麦穗的风,“你们只需闭眼,听万物说话。”
孩子们立刻屏住呼吸。
山风裹着紫堇花香漫过来,田埂下的菌丝正顺着地脉生长,细不可闻的“簌簌”声钻进耳鼓,像有人在织一匹透明的锦缎。
阿芽的手指无意识绞着袖口——那是他用菌丝补好的旧麻衫,针脚歪歪扭扭,却比新衣裳更贴皮肤。
“它来了。”
阿芽突然睁眼。
他的眼睛本是灰蒙蒙的,像蒙着层雾,此刻却亮得惊人。
小丫头被他吓了一跳,怀里的木马“咚”地掉在地上——断腿处竟自己扣上了,发出清脆的“咔嗒”。
孩子们面面相觑。
白须先生原本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颤,他轻轻按住胸口,那里贴着半片陶片,是顾姑娘当年教他补好的茶盏残片。
风里的刮擦声越来越清晰了。
像是有人用最细的刻刀刮过龟裂纹,又像春冰初融时,溪石与流水的私语。
东头的小胖墩突然跳起来,指着远处山坳:“看!
去年塌了半面的老墙在动!“
众人踮脚望去。
那面老墙的裂缝里正钻出嫩绿的藤芽,藤蔓每往前爬一寸,墙皮便自动往中间挤,原本豁开的缺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白须先生的眼眶慢慢红了,他蹲下来,握住阿芽冰凉的手:“这是大地在替我们记事。”
“记什么?”阿芽歪头。
“记那些疼过的地方,记有人曾为它们停留。”
山风掀起先生的衣摆,吹得田埂上的信心花簌簌落。
孩子们忽然都不说话了,他们望着远处修复的老墙,望着脚边自动愈合的土缝,忽然懂了——原来“养护”从来不是单方面的给予,而是疼痛与温柔的回应。
陈拾的小钟是在午后挂到驿站门前的。
他蹲在梯子上,用麻绳系钟钮时,指尖还沾着熔金的余温。
这口钟不大,铜身泛着暖黄,仔细看能看见蛛网状的细纹,像老人眼角的褶子。
“陈师傅,这钟真能报天气?”驿站的小伙计扒着门框探头,“前日你说要收什么‘自愈金属’,我还当你又在捣鼓那些破铜烂铁——”
“不是破铜烂铁。”陈拾回头,语气难得严肃,“是会疼的金属。”
小伙计缩了缩脖子。
他见过陈拾修弩的模样:半盏茶能拆完一把残弩,又能在月光下用细针挑着熔浆补裂纹,像在哄闹脾气的孩子。
此刻这口钟挂在檐下,风一吹便轻轻摇晃,却没发出半点声响。
“要等风雨来。”陈拾拍了拍梯子,转身要走,又停住,“它疼的时候,才会说话。”
第一声雷是在子时炸响的。
陈拾被惊醒时,窗外的雨已经砸得青瓦乱响。
他抓了件外衣往驿站跑,远远便听见“嗡——”的长鸣。
小钟在暴雨里震颤,钟身上的裂纹像活了似的,随着雷声忽宽忽窄。
第一响沉如闷鼓,第二响清越穿云,第三响竟带了丝颤音,像有人在哭。
“九响了!”驿站里的客人全挤在廊下,举着油伞的手都在抖,“第九响怎么停了?”
陈拾冲进雨幕。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抬头去看钟——雨珠顺着钟身往下淌,裂纹不知何时变得极细,细得像根头发丝。
他伸手摸了摸,钟体还是凉的,可指尖触到裂纹时,竟像触到了脉搏的跳动。
次日清晨,驿站前围了一圈人。
老木匠踮着脚看:“这钟没裂啊?”货郎摸着下巴:“可昨晚那声音......”陈拾没说话,他用细铜丝轻轻敲了敲钟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