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覆在墙基上,残绢刚触到菌丝,便“唰”地融进墙里。
“你...”小满瞪大眼睛。
“它不是我修的。”阿芽望着墙顶的花,笑纹爬上眼尾的疤,“是大地在借你手,认自己的孩子。”
远海的浪比往常温柔。
海生站在船头,望着浮出水面的沉船群——二十艘古船像被谁从海底托起来,船身上的裂痕里,长出水晶般的导管,正“叮叮咚咚”往一块儿连。
“海生!”族老攥着鱼叉冲过来,“这是海鬼作祟,得祭三牲!”
“不是作祟。”海生解下腰间的贝壳哨,“它们在唱歌。”
“唱歌?”族老瞪圆眼睛。
海生没说话。
他脱掉外衣,“扑通”跳进海里。
咸涩的海水漫过头顶,他游到最近的古船旁,把耳朵贴在船身上——“咚...咚...咚...”,像心跳,又像谁哼着走调的曲子。
他突然想起柳婆。
小时候发高热,柳婆抱着他在海边走,哼的就是这个调子:“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桥底有尾大胖鱼,给宝宝做甜糕...”
眼泪混进海水里,他浮出水面时,嘴角还带着笑。
族老举着鱼叉的手慢慢垂下来,远处,沉船的导管连成片,在水下亮起幽蓝的光。
陈拾是在茶棚听说“会唱歌的窑塔”的。
他裹着灰布衫挤进去,茶客们正说得唾沫横飞:“昨儿后半夜塌了,碎瓦铺在路上,小孩一踩就响,跟敲编钟似的!”
他赶到时,窑塔只剩堆碎瓦。
几个孩童在瓦堆上跳格子,“叮”“咚”“叮”的声音连成串。
陈拾蹲下来,摸了块碎瓦——是他去年在西镇窑场见过的,烧坏的次品,本该埋进土窑。
“阿叔,你听!”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跳到他脚边,“这是《养护谣》!”
陈拾竖起耳朵。“春种陶,秋收泥,破了缝,莫要急...”童声混着瓦响,竟真把那首快失传的歌谣唱全了。
他忽然觉得怀里发烫,摸出银锁下的铜铃——裂纹正慢慢延展,在铃身上拼出字:“讲的人走了,听的人还在。”
当夜,陈拾在河边生了堆火。
他把所有笔记一张张投进火里,纸灰打着旋儿飞上天,像群黑蝴蝶。
最后,他摸出铜铃,犹豫片刻,也扔了进去。
“故事该活在人耳朵里,不是纸本子上。”他对着河水笑,“你说对吧?”
小满是被陶碗碰响的声音惊醒的。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陶碗立在桌上,碗里的水荡着涟漪,像有人刚摸过它。
她爬起来,指尖碰到碗沿,忽然坠入一片黑暗。
再睁眼时,她站在无边的陶田里。
每块嵌陶都泛着暖光,映出不同的面孔:老塾师摸着胡子笑,柳婆摇着蒲扇,阿芽的疤在发光,还有她自己,蹲在土墙根捡石子。
所有面孔都伸出手,掌心朝上——老塾师手上有墨渍,柳婆指节变形,阿芽掌心有老茧,她自己的手,布满细密的裂纹,却透出暖光。
“疼过了,才算活过。”无数声音在耳边低语,像春风吹过陶片。
小满哭了。
她伸出手,想去碰最近的那块嵌陶,却突然惊醒。
陶碗里的水还在晃,晨光已经爬上窗纸。
她摸了摸碗沿,轻声说:“我记住了。”
阿芽是在第七日离开的。
他背着包袱往学坊走,路过田埂时顿了顿——往日里,老塾师总爱蹲在这里教小娃娃认草叶。
可今日田埂空落落的,只余几株野菊在风里摇。
他站了会儿,摸出块新捡的陶片别在腰间,继续往前走。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半片残绢的纹路——和土墙里的菌丝,和小满的掌纹,和远海沉船的导管,正以某种他说不上的韵律,轻轻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