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芽的麻鞋踩过潮润的沙滩时,海腥味正随着退潮的浪头往深海里退。
他数着自己的脚印,第七个脚印刚好落在昨日被海水漫过的位置——西崖的潮水,终于退到了记忆里最遥远的那道线。
礁盘露出的刹那,他的睫毛颤了颤。
碎陶与菌丝裹成的圆丘像被谁轻轻掰开的茧,裂开的缝隙里浮起低矮的弧墙。
陶片的裂纹爬满墙面,阿芽眯起眼,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在北境见过的嵌陶田埂——那些被山洪冲垮的田埂,断裂处的陶片纹路竟与眼前这面墙的裂痕严丝合缝,仿佛所有被风雨抹去的记忆,此刻正顺着陶片的脉络,往这里奔涌而来。
他停住脚步,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手套渗进指节。
从前他总爱用刻刀在陶片上凿出修复的痕迹,可此刻望着那面弧墙,他的手指悬在半空,最终只是垂落。
沙地上,三道短痕随着指节的按压慢慢成型——那是他与陈拾约定的“无需再寻”的暗号。
“该走了。”他对着海风轻声说,声音被浪沫卷得很轻。
转身时,眼角余光瞥见弧墙顶端有细沙簌簌滑落,却不是崩塌,倒像某种沉睡的东西正舒展筋骨。
他笑了,脚步加快,麻鞋尖踢起的沙粒里,混着半片带釉的陶片——是当年他亲手补上的那口裂锅的残片。
小满是在黎明前的冷雾里惊醒的。
她蜷缩在木榻上,额角沁着薄汗,梦境里那些会动的陶片还在眼前晃:扎羊角辫的女孩摔碎铜铃,老妇人补锅时哼的调子破了音,渔夫用指甲刮过船板的裂缝辨风向……最清晰的是那声“疼”,像一根细针,从陶片里扎进她的耳膜。
“咚。”
心跳声。
她按住胸口,却发现震动来自窗外。
赤脚踩过青石板,院里那株陶质幼苗正抖着叶片——上次阿芽离开前用碎陶捏的苗子,叶片边缘的裂口竟渗出清露,“滴答”落在泥里,溅起涟漪状的光晕。
小满抿紧嘴唇。
她想起春分那日贴在土地上听见的心跳,想起阿芽说“万物有灵,疼是它们在说话”。
竹勺舀水的动作很轻,她蹲在枯井边,看清水顺着井壁滑下去,三勺、五勺、七勺——第七勺水落进井底时,一声极轻的“嗡”从地底升起。
三日后的夜晚,她打着火折子探看井里。
幽绿的光像浮着层薄晶,映得井壁青苔泛着翡翠色。
她伸手接住一滴坠落的晶露,凉意顺着指尖爬进血脉,耳边忽然响起许多细碎的“谢谢”——是草根抽芽的声音,是虫茧破壳的声音,是被她浇灌过的每寸土地在呼吸。
海生的头发在海水里散开时,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可当沉船骨架构成的穹顶在眼前展开,他反而笑了。
那些曾被他用珊瑚胶粘合的断桨、用贝壳补过的漏舱、用藤条捆紧的碎舵,此刻正从穹顶的裂痕里涌出来——不是修复后的模样,是它们坏掉的瞬间:风暴掀翻主桅时,断桨飞溅的木屑沾着船长的血;漏舱进水时,老水手用身体堵住缺口,喉间的咳嗽震得船板发颤;搁浅前最后一舵,大副的手在舵轮上留下深深的指甲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