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微尘的麻鞋碾过沙粒时,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她本想沿着记忆里陶路的走向往东,可脚腕却先一步转向了西——像被什么看不见的线轻轻扯着。
沙地上零星的陶片在晨光里泛着淡青色,她蹲下身,指尖抚过一片残碗沿,釉面的冰裂纹里卡着半粒贝壳,和她二十年前在松烟镇修补过的那只海纹碗如出一辙。
“原来你也走到这儿了。”她对着陶片低笑,声音被风卷走大半。
风里有咸湿的海气,却比昨日淡了许多,说明她离海已经远了。
日头爬到头顶时,她在沙丘背阴处寻到半块坍塌的青石板。
石板下是个地窖入口,霉味混着烟火气涌出来——这是她第三次夜宿类似的地方了。
借着火折子的光,她看见四壁焦黑的土墙上,五道歪歪扭扭的修补痕迹正泛着浅绿。
那是她初入十七村时,为救被暴雨冲塌的土窑连夜补的,当时用的是掺了棉絮的泥灰,此刻泥灰边缘竟生出了苔衣,像给裂纹绣了道软边。
她伸手触碰最中间那道裂纹,掌心突然发麻。
闭眼的刹那,耳畔响起沙沙的低语,像是风吹过空瓮:“修墙的人走了,墙自己学会了站稳。”
顾微尘睁开眼,火光在瞳孔里晃了晃。
她摸出腰间的陶哨——那是小满去年用碎陶片给她捏的——轻轻吹了声短调。
没有回应。
她笑了,把陶哨别回原处。
地窖外的沙粒正顺着风往墙根聚拢,渐渐堆成个小丘,像在替墙脚垫上软枕。
“好。”她对着空气说,“那我便真的不碰了。”
第二日她继续西行,第三日遇见那座废弃的粮仓。
仓门半挂在朽木上,被风推得吱呀作响。
顾微尘本想绕过去,却见门槛处的沙地不断有字符浮现:横折钩提,像被风吹着写,又被风吹着擦。
她蹲下身,树脂封囊贴在沙地上——这是她用松脂混着磁石做的“听沙器”,能捕捉沙粒摩擦的细响。
杂音里突然迸出几句清晰的呢喃:“饿……记得吃馍……别丢簸箕……”她浑身一震。
十年前在北漠城,她修复过一块刻满“留粮”二字的木牌,当时木牌主人的孙儿说,太奶奶临终前攥着木牌喊了三天“别丢簸箕”,因为那是装最后半袋麦种的家什。
“是储粮人的执念。”她对着沙地轻声说,“被木料吸了百年,现在木料朽了,就跟着沙粒漏出来。”
风卷着沙粒打在她手背上,她却抓起一把沙,在地上一笔一划写:“你们在。”
当晚狂风大作。
顾微尘裹着旧斗篷缩在仓后,听着木料断裂的噼啪声。
天快亮时,风声突然静了。
她掀开斗篷,见粮仓已塌成一堆碎木,沙地中央整整齐齐躺着一行字:“谢谢你说在。”
沙粒在晨光里闪着金点,像有人偷偷撒了把碎星子。
与此同时,东南村的雨下得正急。
小满跪在泥水里,发辫被雨打湿贴在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