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床边的陶碗里,最后一滴露珠坠成涟漪时,东南村的鸡叫了第一遍。
小满蹲在檐下,看张老汉抱着半块陶砚往院门口挪,陶砚用蓝布裹了三层,边角还沾着灶灰——那是他昨晚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说是娃他奶临终前摔碎的,“碎得蹊跷,裂纹像条活蛇”。
绣娘跟在后面,帕子里包着断簪,帕角绣的并蒂莲被攥得发皱,她眼睛红得像浸了水的石榴籽,见小满看过来,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满月这日的晨光里,院中的青石板台渐渐堆成了小山。
缺耳的陶罐、崩口的茶盏、裂成九瓣的花盆,甚至还有半块带釉的屋瓦——瓦当刻着“平安”二字,断口处还粘着陈年的草屑。
村民们围在院墙外,有的踮脚往石台上望,有的攥着衣角搓出了毛边,张二婶的小孙子举着块缺角的糖罐,被他娘扯着后领拽得直晃:“别闹,这是给小仙姑的见面礼。”
小满垂眸看了眼怀里的襁褓。
婴儿正攥着她的一缕发丝啃,口水洇湿了衣襟,睫毛上还沾着夜露,像只贪睡的小猫。
可当她的目光扫过石台上的器物时,指腹突然触到婴儿后颈的温度——比寻常时候烫了两分,像块捂在掌心的玉。
“婶子。”她走向张二婶,石台上的陶盏突然“叮”地轻响,“这糖罐是你家的?”
张二婶的手抖了抖,糖罐“啪”地掉在地上。
碎块滚到小满脚边,她蹲下身,指尖刚要碰那裂纹,就见糖罐表面浮起极细的金线,像被风吹开的蛛网,沿着裂纹蜿蜒游走。
金线所过之处,陶土泛出温润的光,像被岁月磨透了的老玉。
“都收回去吧。”小满直起腰,声音比晨雾还凉,“这些伤,得它们自己说出口,才能被听见。”
院外响起抽气声。
张老汉的陶砚“咚”地砸在石台上,蓝布散开,半块砚台裂成三瓣,断口处还留着他指甲抠过的白痕:“小仙姑这是嫌我们的东西破?前日井里的玉珠照出我家那口子护着陶核的样子,这娃娃能听见老辈的魂儿说话!”
“不是嫌破。”小满低头摸了摸婴儿的手背,婴儿正盯着石台上的糖罐碎片,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是怕它们疼。你们看——”她指着糖罐上的金线,“这些光在找伤口的根。可要是你们急着把它们塞到娃娃跟前,光就会慌,伤口反而会咬得更紧。”
人群静了。
绣娘突然蹲下来,把断簪贴在脸上蹭了蹭:“我男人走的时候,这簪子是他最后摸过的东西。断口上的指痕……是他急得直搓手留下的。我就想让娃娃听听,他那时候有多慌。”
小满闭了闭眼睛。
她想起山洞里那枚陶核结晶,想起顾微尘当年蹲在井边,用竹片挑着陶片说“每道裂纹都是文物在说话”。
婴儿的体温透过襁褓传来,像团烧得极慢的火,她突然明白那些金线是什么——是婴儿的气息,正顺着器物的伤口往里钻,像只探路的虫。
“明日起,各家把破器物摆到堂屋最显眼的地方。”她提高声音,“白天让日头晒,夜里让月亮照,等哪日你们听见器物‘嗡’地响一声,再来找我。”
村民们三三两两散去时,日头已经爬上了东墙。
石台上的器物被各自主人抱走,最后只剩那半块屋瓦。
小满捡起瓦当,“平安”二字的裂纹里卡着根稻草,她轻轻一抽,稻草断成两截,露出
婴儿突然在她怀里拱了拱,小脑袋往瓦当凑过去,鼻尖几乎要碰到裂纹。
小满心头一跳,刚要把瓦当收起来,就见瓦面浮起淡淡的金光,像有人用金粉沿着裂纹描了一遍。
当夜,小满在院中石凳上坐了半夜。
风裹着海的咸湿味掠过竹帘,她听见空气里有极细的震颤,像无数根银针在棉布里跳动。
那是器物的裂纹在呼吸——白天被村民抱回去时,它们大概松了口气。
三日后的深夜,乳母起夜喂奶。
月在中天,窗纸被风掀得哗啦响,她刚摸到床头的铜灯,就见婴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正盯着墙角的旧陶钵。
那是乳母的祖母遗物,钵身裂了道半指宽的缝,缝里塞过布条、粘过胶,总也合不拢。
“我的小祖宗,可是饿了?”乳母搓着冻红的手去抱婴儿,刚弯下腰,就听见“嗡”的一声。
陶钵震了震,婴儿的小手突然挥起来,像在拍哄睡的摇篮。
她嘴里发出细碎的哼鸣,音调起起落落,像春雨打在青石板上,又像顾微尘当年在井边哼的谣。
乳母的手停在半空。
陶钵的裂隙边缘渗出淡金色的露珠,露珠顺着裂纹缓缓流动,所过之处,陶土发出“滋滋”的轻响。
等露珠消失时,那道裂了二十年的缝竟不见了,钵身光滑得像刚出窑的新货。
“阿婆?”乳母颤着声摸向陶钵,钵底突然泛起水光。
水面上浮起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像是用树枝在泥里划的:“阿婆说,冷的时候记得加衣。”
她的眼泪“啪”地砸在陶钵上,溅起的水花里,那行字慢慢散了,只余下淡淡的温暖,像祖母的手抚过她的后颈。
小满是在黎明时分知道这事的。
乳母裹着棉袄撞开她的门,陶钵在怀里抱得死紧,眼睛亮得像点了两盏灯:“小先生您看!它说话了!说阿婆让我加衣!”
小满接过陶钵,指腹掠过光滑的钵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