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窗纸上洇出银斑时,陶知的手指突然攥得更紧了。
小满低头,见小姑娘仰着脸,眼尾还沾着白日里玩耍时蹭的草屑,可那双眼亮得惊人,像两簇被风兜住的萤火。
她顺着陶知的指尖望向西山坳,废弃古窑的轮廓在夜色里浮着,竟比白日里更清晰几分——那些焦黑的窑砖不再是死沉的灰,倒像被谁在底下点了盏弱灯,每道砖缝都透着温温的暖。
“窑暖。”陶知又说了一遍,尾音软得像刚出锅的糍粑。
小满喉结动了动。
她记得顾微尘曾说,有些东西沉睡得太久,得有人蹲下来,用最笨的法子敲敲门。
第二日天刚擦亮,她就背着竹篓出了初语场。
竹篓里装着陶知昨夜偷偷塞进去的半块烤红薯,还有她磨得发亮的刻刀。
山风卷着晨雾往坳里钻时,废窑的全貌才真正显出来。
说是“窑”,倒更像座被雷劈过的老坟。
方圆半里寸草不生,焦黑的窑砖七歪八扭地堆着,最中央那座主窑像被抽了脊骨,半边窑顶塌成个豁口,露出内里结着黑痂的炉心。
小满蹲下身,指尖触到砖面时惊了——竟不是想象中那种刺骨的凉,反而带着点晒过日头的余温,像有人刚在这儿坐过。
陶知早挣开她的手跑远了。
小姑娘赤着脚踩在焦土上,发辫上的陶珠叮当作响,跑到主窑前突然扑下去,整个人贴在地上,耳朵紧紧压着砖缝。
小满追过去要拉她,却见陶知仰起脸,鼻尖沾着黑灰,嘴角咧到耳根:“跳!”
“什么跳?”小满也跟着蹲下,把耳朵贴在砖上。
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震动。
很轻,像蝴蝶抖翅,又像婴儿在襁褓里蹬腿。
不是灵力流转的锐响,倒更像......呼吸。
一下,两下,和着她自己的心跳,慢慢合上了拍。
“地脉?”小满喃喃。
可这方灵脉枯竭了近千年,连最普通的草木都活不成,怎会有活物般的韵律?
陶知突然爬起来,小短腿蹬得飞快,绕着主窑跑了半圈,又“咚”地跪在某块砖前,指甲抠进砖缝里拼命扒拉:“碑!
碑!“
小满这才注意到,那块砖的边缘露出点青灰色。
她抽出刻刀,顺着砖缝轻轻撬动,碎土簌簌落下时,半块残碑渐渐显形。
碑身裂成三瓣,表面的铭文被岁月啃得只剩半截:“火不外来,心燃则明。
器不成形,情至自生。“落款处有团模糊的痕迹,像是谁按了一掌上去,掌纹的走向竟和初语场听坛石壁上那个淡金色掌印分毫不差!
“顾姑娘......”小满的指尖在碑上轻轻抚过,喉头发哽。
她想起顾微尘离开前那个雨夜,曾捧着半块烧裂的陶片说:“真正的窑火不在丹炉里,在人心窝子。”那时她只当是师父说的疯话,如今才懂——原来当年顾微尘走遍大江南北,不仅修复古器,更在每处窑址下埋下“火种”。
不是灵脉,不是仙法,是让土地记住“被需要”的温度。
“要烧窑。”小满突然开口。
站在身后的老石匠吓了一跳:“姑娘说什么?
这废窑连灵脉都没有,拿什么烧?“
“不用灵焰,不借雷劫。”小满转身,目光扫过跟着来的七八个孩童——都是山脚下村里的,有摔破碗被娘骂的,有捡了块碎瓷片当宝贝的,“你们回家,把家里最破的陶器都拿来。
缺耳朵的碗,裂了缝的罐,补过钉的盆......“她蹲下来,平视着最小的那个女娃,”然后在上面画你们最想记住的事,好不好?“
陶知不知何时蹭到了她脚边,仰头时睫毛上还沾着土。
小姑娘没说话,却伸手攥住了她的袖口,轻轻拽了拽。
七日后的夜半,窑门前堆着小山似的破陶。
陶知坐在最前面,膝盖上放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那是昨天那个聋哑孩子塞给她的,碗底歪歪扭扭画着个扎麻花辫的姑娘,旁边用炭笔写着“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