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先找那《海国异志图考》要紧。”
“大哥说得是。”
李泰从善如流，笑容依旧温煦，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试探从未发生，
“书卷乃正务。这边请，《异志图考》应是在丁字区……”
接下来的查书过程，在一种表面平和、内里却极度紧绷的气氛下进行，李承乾随意翻阅了《海国异志图考》，确认了几处无关紧要的记载，便借故结束了这次访查。
他并未带走任何东西，包括那枚近在咫尺的玉佩，他知道，在对方已有警觉的情况下，强取不仅毫无意义，更会打草惊蛇。
离开魏王府，返回东宫的路上，李承乾始终沉默不语，那枚扭曲海兽纹玉佩的影像，那两点暗红如血的兽眼，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李泰那温润笑容下深藏的机锋与警觉，更让他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玉佩就像一颗深埋在平静水面下的巨石，让他清晰地触摸到了那潜伏的、汹涌的暗流。
夜色深沉，东宫内殿烛火微明，苏婉贞看着坐在灯下、眉宇间凝结着挥之不去的凝重与疲惫的丈夫，心中阵阵揪紧。
她轻轻走到李承乾身后，伸出纤柔的手指，力道适中地为他揉捏着紧绷的额头穴位。
“殿下心神不宁，可是因白日里魏王与那玉佩之事？”
她的声音轻柔，如同拂过心湖的微风。
李承乾没有睁眼，向后靠了靠，感受着妻子指尖传来的温暖和抚慰，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他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看到了。就在他说的那个匣子里。那玉佩很邪门。”
“妾身虽未见玉佩，但观殿下形容，又闻其中牵扯……”
苏婉贞动作未停，声音沉静如水，
“魏王殿下今日言行，温润如玉之下，怕是藏着万丈深壑。然殿下可知，水愈深，则其流愈静，其面愈平。越是惊涛暗涌，表面越要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李承乾缓缓睁开眼，握住苏婉贞为他按摩的手，将她拉到身前，烛光下，妻子的容颜沉静而美好，眼神里是毫无保留的关切与支持。
“婉贞……”
他低唤一声，将妻子的手紧紧贴在脸颊，汲取着那份难得的安宁，
“你说得对。静水流深。四弟他今日的反应太快了。玉佩之事，他恐怕早已心知肚明。那纸条无论真假，都像是往这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石子，逼着水下的东西显露出轮廓。”
他看着苏婉贞的眼睛，
“你说，以静制动？”
“是。”
苏婉贞目光坚定，带着洞察世事的睿智，
“蛇隐于草，动则必露七寸。对方布局深远，环环相扣，此时越是疾风骤雨，越易被其牵着鼻子走。殿下既已确认玉佩所在，又知对方警觉，不如稍安勿躁。玉佩在他府库一日，便是一日的实证。只要我们稳住阵脚，对方不见殿下下一步动作，反而会更加焦躁不安。静待其变，破绽总会露出的。”
李承乾深深地看着妻子，心中的寒意仿佛被这温柔而坚韧的目光驱散了几分，他握紧苏婉贞的手，仿佛那是他在惊涛骇浪中锚定的信念。
“好一个静待其变。婉贞，你……”
“殿下！急报！”
李承乾的话被殿外李君羡那带着一丝急促的、刻意压低的嗓音骤然打断！
殿门被推开，百骑司统领李君羡快步而入，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难以置信，他甚至来不及等内侍通传，显然事情非同小可。
“何事如此慌张？”
李承乾心头猛地一沉，松开苏婉贞的手，身体倏然坐直。
李君羡单膝跪地，声音急促而清晰：
“启禀殿下！刚刚接到长安县急报！秘书省着作郎陆爽于三日前，在家中‘突发急病’，暴毙身亡！”
轰！
这个消息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李承乾和苏婉贞头顶！
陆爽死了？！
就在他府邸老仆送来神秘纸条，就在李承乾探查兰台秘阁发现玉佩之后？！
这时间点，精准得令人胆寒！
“暴毙？什么病？可曾验尸？”
李承乾的声音冷得像冰。
“据报是‘心疾骤发’。”
李君羡语速飞快，
“事发突然，其家人猝不及防。但属下派去暗中查探的人回报，其书房有被翻动过的痕迹！虽然掩饰得很好，但书架摆放的位置、抽屉的微小错位，瞒不过有经验的眼睛！像是有人在寻找什么东西！”
书房被翻动，果然，有人要灭口，更要销毁可能存在的线索，陆爽这条线，彻底断了！
李承乾的脸色阴沉得可怕，陆爽的死，既是警告，也是挑衅，更是企图掐断所有指向魏王府的明线！
然而，李君羡带来的惊雷，远不止于此！
他深吸一口气，脸色更加难看，声音艰涩地继续禀报：
“殿下，还有一事！太医署密报，皇后殿下的脉象……”
李承乾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母后！
“……御医会诊，反复斟酌，皇后殿下并非普通忧思劳神所致！其脉象隐隐有中毒之兆！毒性极为诡异隐蔽，若非数位御医联手细查，几不可辨！目前尚不知具体是何毒物，但来源……来源……”
李君羡咬着牙，额头渗出冷汗，艰难地吐出后面的话：
“……御医们初步排查皇后日常饮食汤药……嫌疑……嫌疑最大的……是皇后殿下近日常服用的、一味由……由东宫进献……太子妃殿下亲自查验过……名为‘九叶安魂草’的安神药材！”
嗡——！
李承乾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眼前一阵发黑，耳畔仿佛有万鼓齐鸣！
投毒？指向母后？嫌疑最大的药材是东宫进献？！婉贞亲自查验？！
他猛地转头，看向身边的苏婉贞，苏婉贞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如雪！
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瞬间涌上了巨大的震惊、茫然、以及被最深信任之人背叛般的痛苦和恐惧！
李承乾霍然起身，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妻子，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苏婉贞身体的颤抖。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臂，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婉贞！看着孤！孤信你！”
苏婉贞抬起头，对上丈夫那双燃烧着怒火却又充满信任的眼睛，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李君羡还跪在地上，头埋得很低，大气不敢出，殿内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沉重的压力让人窒息。
东宫进献的药材……太子妃亲自查验……皇后中毒嫌疑……
这一击，比陆爽的死讯更为致命千百倍，它不再仅仅是朝堂阴谋，而是直接指向了夫妻之情、母子之伦，要将李承乾置于不忠不孝、万劫不复的境地！
兰台秘阁中的玉佩如同凶兽窥伺，陆爽的书房残留着灭口的痕迹，而此刻，立政殿的病榻之上，那指向东宫的毒药疑云，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将李承乾逼到了悬崖绝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