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任景弘一直坐在门边的阴影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红光明明灭灭。听到他的话,任景弘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昏暗里闪了一下,像被惊扰的野兽。他几步冲过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呛人的烟味和蛮力,狠狠攥住任峥精瘦的胳膊几乎要把他骨头捏碎。
“小兔崽子!那药是给你弟备着的!他身子弱!这药我托了多少关系才搞到!”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砂纸磨过铁皮,嘶哑又凶狠,喷出的唾沫星子带着浓重的烟臭,“你娘………你娘这病,拖日子罢了!糟蹋好东西!”
任峥一个没注意被他爹拽得一个趔趄,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他抬起头,正对上爹那张保养得不错、写满不耐和算计的脸。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对炕上重病妻子的怜悯,只有对他这个儿子胆敢觊觎“好东西”的暴怒。
炕上,娘的咳嗽声微弱下去,变成拉风箱似的、断断续续的喘息,每一声都扯着任峥的心。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
任峥不顾寒冷,爆发无限潜能,以最快速度跑到大妹家和妹夫借人参就往回跑,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妹夫(妹夫会岐黄之术,属于祖传,平时给村里看病,属于赤脚大夫范畴,但医术不错,经常有人找,家里备有中药材和常用西药)带着其他药来后面,娘需要他救命。
就这样,他和妹夫和时间赛跑才把娘从鬼门关拉回来。
又转到任峥入伍前夜。昏黄的煤油灯下,他正小心翼翼地把几件打满补丁的衣裳塞进一个破旧的蓝布包袱里。门“哐当”一声被踹开,爹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一堵移动的山墙,遮住了门外微弱的月光。他手里攥着家里那把磨得锃亮的锄头,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反了你了!”爹的咆哮震得土墙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我已经给你寻摸好了村东头王家的亲事!你老老实实给我在家结婚生子、刨地!当兵?当兵能当出个金疙瘩来?敢走?我先打断你的腿!再滚出我家,就当没有你这个不孝子。”话音未落,那沉甸甸的锄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在任峥脚边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溅起的泥点打湿了他的裤腿。冰冷的泥土气息混着爹身上浓重的烟草味和暴怒,扑面而来。
任峥浑身一颤,猛地从那些几乎要将他溺毙的记忆碎片里挣扎出来。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的钝痛。他死死盯着手里这张轻飘飘却重逾干斤的纸,盯着那几行宣告他前途被毁仿佛要往他身上戳的字迹。愤怒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烧得他眼睛通红。不甘如同毒藤,死死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几乎窒息。而更多的,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冰冷的疲惫。
那是面对一堵永远无法沟通、只会挥拳砸来的铜墙铁壁时,耗尽了所有力气后的虚脱。他上辈子为了这个家,为了父亲口中的“孝道”“长子责任”他付出了所有,他的梦想、前途被毁,他的孩子、妻子陪他吃苦受累,一路走得艰难。重来一次,他为了改变命运,拼了命地在部队修炼
训练。他现在获得的成就都是他拼命流血流汗得来,每一枚军功章背后都是豁出去的命!可爹呢?爹只看见他“翅膀硬了”,只想着要把他这只想飞走的鸟,用最狠毒的方式,硬生生从天空拽回那个烂泥坑里,绑死在那一亩三分地上!他心中涌起一股恨意。
从记事起,爹就偏心弟弟。自从他参军后每个月的津贴一分不留的寄回家,用在娘和妻儿身上少之又少,钱爹拿着,二弟说要用钱,他就求必应,连带弟媳嫁进门10年,从不下地干活,合着他一个大哥养他们一家,而自己妻儿吃不饱、穿不暖,有病没钱医。
因为他常年在外,不能在父母跟前尽孝,他委屈妻子在家,没有申请随军,就是想让他代替他孝顺父母。他这样的都叫不孝,那二弟那样的自私自利、好吃懒做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