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昏黄油灯下为他缝补旧军装,手指被针扎破也浑然不觉的模样…
她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在漏雨的屋檐下轻声哼唱的模样…
她得知他抢救不回来(前世)噩耗时,瞬间失去所有光彩、失声痛哭的模样(前世在医院病逝后不放心灵魂回到老家看妻子,看到的)…
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愧疚、心疼、遗憾、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握着军帽边缘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副旅长?副旅长?”赵青山小心翼翼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担忧,将任峥从翻江倒海般的思绪中猛地拽回现实。
任峥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复杂情绪,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秋夜微凉的空气,却无法冷却他胸腔内滚烫的岩浆。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开钉在农玉兰身上的目光,转向赵青山,眼神锐利得如同淬了冰的刀子,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家里…出了什么事?”
赵青山被任峥那瞬间爆发又强行压制的恐怖气势慑得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脸上那点促狭彻底消失,只剩下肃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报告副旅长!是…是她定亲的对象,邻村一个后生,本来身体好好的,定亲后没俩月,突然就…就得了急病没了!乡下地方,闲言碎语传得邪乎…都说她…说她命硬克夫!她爹娘怕她想不开,也怕她在老家被人戳脊梁骨活不下去,就…就托人捎信给我,让我把她接出来,换个环境,散散心…最好…最好能在这边,托付个可靠的人家…”赵青山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深深的无奈和同情。
克夫?
这个带着浓重封建愚昧和恶毒意味的词,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狠狠捅进了任峥的心窝!前世,她跟着自己这个“克家克父”,不也被人在背后议论两个命硬的人在一个,天生一对?那些恶毒的流言,如同跗骨之蛆,伴随了她一生!
一股滔天的怒火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心疼,再次在任峥胸中炸开!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眼前这个命运多舛、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的女子!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攥紧拳头,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昏黄灯光下,一直低着头的农玉兰,似乎感觉到了那两道如同实质般、饱含了太多复杂情绪的目光。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怯意,微微抬起了头。
一张清秀却难掩憔悴的年轻脸庞,暴露在灯光下。肤色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她的眉毛细长,鼻梁秀挺,嘴唇紧抿着,唇色有些淡。最让人心头一颤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清澈、如同山间未被污染的清泉般的眸子,黑白分明。只是此刻,这双美丽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惶、不安、如同受惊小鹿般的脆弱,还有一丝被命运反复捉弄后的茫然与无助。那眼神怯生生的,如同初生的幼兽,带着对未知环境的恐惧和对眼前这位气势如山、却目光复杂得让她心惊的军官的敬畏。
当她的目光,怯怯地、终于与任峥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对上时——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两人之间的空间!前世今生的宿命感,如同无形的锁链,在这一刻骤然收紧!
任峥清晰地看到,农玉兰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猛地闪过一丝极度的惊愕和难以置信!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幻影!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又生生止住,只能无助地、更加用力地攥紧了那个小小的蓝布包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眼神里,除了惊惶,似乎还多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茫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营区的喧嚣,士兵归队的脚步声,远处传来的饭前歌声…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隔绝在外。只剩下岗亭昏黄的灯光,笼罩着门口那单薄无助的身影,和几步之外,那个如同石雕般凝固、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的挺拔军官。
赵青山和小张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压抑得让人窒息。
任峥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那口强行压下的浊气似乎终于找到了出口。他看着那双清澈眼眸里深藏的惊惶和无助,看着那微微颤抖的、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肩膀,前世今生所有的亏欠、心疼、以及那无法斩断的宿命羁绊,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洪流,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的堤坝!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军靴踏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清晰有力的声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走到农玉兰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灯光投下的阴影里。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前世残留的愧疚,有今生的震惊,有对她遭遇的愤怒与心疼,更有一份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沉甸甸的决断。
然后,他转向赵青山,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如同磐石砸落:
“那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