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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老灶与新机(1/2)

凌晨三点的广州,天光像被墨汁反复浸染过,浓得化不开。连穿城而过的珠江都敛了往日的活泛,水波沉沉地伏在江面上,只有货船的鸣笛从远处撞过来,先是闷闷的一声,撞在同福西路的骑楼檐角上,碎成几缕余响,在巷弄间打着旋儿消散。巷口的白雾已经漫过青石板的缝隙,顺着墙根爬上斑驳的砖墙,把老字号店铺的木质招牌晕成模糊的剪影。

阿婆就蹲在那块被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上,石板被岁月和无数次的蹲坐蹭出温润的光泽,边角处还留着经年累月的凹痕。竹篾盆里的虾泥泛着新鲜的粉白色,木槌落下时,“砰——砰——”的闷响在寂静的巷子里荡开,带着股子执拗的节奏。三十年了,她总在这个时辰被生物钟准时唤醒,窗外的货船还没驶到白鹅潭,她的木槌就已经开始与虾泥对话。第一班货船的汽笛声从江面飘过来时,她手里的虾泥恰好在竹篾盆里显出半透明的韧性,那是要捶够九百八十下才有的质感——老一辈传下的数,多一下嫌硬,少一下嫌散。

木槌柄被手心的汗浸得发亮,深褐色的包浆里嵌着深浅不一的纹路,像老树的年轮。最深处那道凹槽,是十年前她风湿发作时,指节用力过猛磨出来的,如今被新的包浆裹着,成了木槌与主人之间的秘密。盆沿的虾泥溅起细小的星点,落在她藏蓝色的对襟衫上,那衣衫洗得发白,盘扣处还缝着块同色的补丁。虾泥的星点在布面上洇开,像缀了片碎海——那是珠江的碎片,是她从十六岁嫁进这条巷,守着虾饺摊过了四十多年的人间烟火。她时不时停下来,用指尖捻起一点虾泥,对着巷口微弱的天光举高,指缝间漏出的雾汽沾在她的白发上,像结了层细霜。虾泥在指尖能拉出半寸长的丝,晃悠悠的不断,她才满意地颔首,继续扬起木槌。

“阿婆,今日的虾够鲜吗?”

李浩站在巷口的雾里,身影被白气晕得有些模糊,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他手里拎着的青蟹还在网袋里张牙舞爪,青灰色的螯钳刮擦着尼龙网,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网眼勾住的蟹腿还在微微颤动。晨露已经打透了他的袖口,顺着手腕滑进衬衫里,带来一阵微凉,可贴在胸口的贪狼壶却在发烫,金属链条隔着布料贴着皮肤,像条醒着的小蛇,时不时动一下。这是他抵达广州的第三天,莲香楼的预热赛已经让整个岭南点心界沸沸扬扬,街头巷尾的茶肆里,师傅们都在议论参赛的高手。而解长贵的名字,像块烧红的烙铁,不仅烫在每个参赛者的名单上,更烫在李浩的心里——那人带来的机械臂,据说能把百年老手艺碾成粉末。

阿婆抬头,浑浊的眼睛在雾里突然亮了亮,像两盏被风吹了整夜的油灯,骤然添了点灯芯。她放下木槌,用围裙擦了擦手,指着竹篾盆旁边的小水桶:“后生仔,你自己看。”桶里的清水里,十几只青虾还在摆尾,偶尔有虾蹦出水面,溅起的水珠落在桶沿,又滚回水里。“虾要吃‘蹦跳’的,”她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却字字清楚,“凌晨一点去黄沙市场抢的货,水产摊的阿荣说这是刚靠岸的第一批,你看这盆里的虾泥,剁之前个个都在盆里跳——捶要凭‘心气’的,你心里急了,虾泥就散了;心里懒了,虾泥就死了。”她说着举起木槌,轻轻挑起一团虾泥,让它在微弱的天光里拉出透明的丝,那丝在雾中颤巍巍的,像根细玻璃线,却久久不断。“你看这筋道,机器揉不出来的。机器哪有‘心气’?它知道什么时辰的虾最鲜,哪下力道该重些,哪下该轻些?”

李浩笑了,蹲下身帮她拾掇掉在地上的虾壳。青灰色的虾壳沾着露水,在石板上反光,像撒了一地碎镜子。他的指尖刚碰到虾壳,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起来,屏幕在雾里亮得有些刺眼,是刘晓燕发来的消息:【解长贵的机械臂团队昨晚在莲香楼调试设备到凌晨四点,那铁家伙装了三个高清摄像头,镜头比人的眼睛还尖,据说能精准识别面团的湿度变化,误差不超过0.5%。揉出的108层酥皮,每层薄得能透光,对着光看,连分子排列都整齐得像列队的兵,比阅兵式还规整。】

李浩的指尖顿了顿,把虾壳拢成一小堆。阿婆的木槌还在“砰砰”地敲着,那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一下是一下,像在和远处货船的鸣笛应和,又像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

雾里突然传来“吱呀”一声,老旧的木门轴转动时带着金属的呻吟,在巷子里拖出长长的尾音。莲香楼的朱漆大门被推开条缝,暖黄的光立刻从缝里挤出来,在青石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雾汽在光带里翻滚,像无数细小的尘埃在跳舞。门内飘出荔枝木的香气,那是百年老灶独有的味道——灶膛里的荔枝木正噼啪作响,火焰舔着灶壁的青砖,把那些被熏得发黑的砖缝烤得发亮,砖面上还留着历代师傅用刀刻下的记号,记着哪块砖对应哪个火候。灶壁上新装的温度传感器闪着绿光,每隔三秒就跳动一次数字,将实时数据传到后台的屏幕上——327.45c的炉心温度,18.23c的炉壁温差,小数点后两位都精确得一丝不苟。这是老灶用百年光阴“记”住的最佳烘焙参数,是多少代点心师傅用手温试出来、用火候熬出来的黄金法则,如今被李浩团队的扫描仪一一存档,变成了一行行冰冷的代码,存在电脑硬盘里。

“李师傅,解家的人又来了。”莲香楼的陈师傅端着刚出笼的叉烧包从门里走出来,他的白褂子上沾着面粉,肩头和袖口积得厚些,像落了层雪。蒸笼是竹篾编的,边缘已经磨得发亮,他揭开笼盖的瞬间,热气裹着甜香猛地扑出来,在冷雾里凝成一团白雾,扑在李浩脸上时,带着股熟悉的暖意,那是麦芽糖混着猪肉的醇厚,还有竹篾被蒸汽熏过的清香。“他们的机械臂就架在二楼露台上,不锈钢的架子支得老高,连揉面的力度都能精确到克,说要在决赛上做‘醒狮酥’,还要现场搞承重测试——你说邪门不邪门,点心做那么结实给谁吃?是要当瓦片盖房吗?”

李浩望向街对面,一辆印着“解氏重工”的白色卡车正缓缓停下,轮胎碾过湿漉漉的路面,溅起细小的水花,打在路边的青苔上。穿白大褂的技术员们从车上跳下来,动作麻利得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他们搬下的银灰色机械臂立在雾里,像个沉默的钢铁巨人,关节处的液压杆伸缩时发出“嘶嘶”的声响,在晨雾里泛着冷光,和莲香楼暖黄的灯光、阿婆的木槌声格格不入。解长贵站在卡车旁,西装袖口挽到肘部,露出手腕上的智能表,屏幕上跳动着密密麻麻的酥皮分层数据,蓝色的光标在上面飞快移动,映得他眼底一片冷光。他总是这样,连站在老巷里都像站在实验室,皮鞋擦得锃亮,没沾一点青石板的潮气,眼神里带着股对传统的不屑——那是个典型的技术狂徒,总把“传统是待突破的枷锁”挂在嘴边,仿佛那些揉面的竹匾、捶虾的木槌,那些师傅们传了几代的手感和经验,都是阻碍时代进步的绊脚石。

“醒狮酥要108层,每层厚度0.3毫米,误差不能超过0.01毫米。”解长贵的声音透过雾飘过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像他身后的机械臂一样没有温度,“机械臂的压力传感器会控制揉面力度,精确到0.1牛顿,确保每层酥皮受力均匀,这样才能承重50公斤——我要让所有人看看,点心不只是入口即化的软弱,还能有工业级的强度,这才是手艺的进化。”

阿婆的木槌突然顿了顿,竹篾盆里的虾泥晃了晃,荡开一圈圈涟漪。她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个油纸包,纸包边角已经磨破,露出里面的粗盐粒。她捏起一小撮往虾泥里撒,盐粒落在虾泥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春雨打在窗台上。“后生仔,”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落进水里,在雾里荡开圈圈涟漪,“点心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扛东西的。就像这虾饺,要的是一口鲜、一口嫩,咬破皮的时候,汤汁能在舌头上打个转,不是能当砖头砸人。”

李浩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贪狼壶。壶身的贪狼星纹在掌心的温度下渐渐浮现,冰凉的金属突然有了点暖意,像揣了块刚从灶膛里摸出的炭火。他想起雷军临行前的话,那个总爱摩挲着旧茶缸的老头,当时正用炭火烤着饼,火光照在他脸上,沟壑里都淌着暖意,像幅老画。“科技不是要赢过传统,”老头翻了翻饼,饼皮的焦香漫出来,“就像炭火不是要烧掉铁锅。科技是给老灶添点新柴,让传统活得更亮——你看这饼,没炭火烤不出那股焦香,可没好面粉,炭火再旺也烤不出好味道。”

巷口的雾渐渐淡了,远处的天光透出一点鱼肚白,把骑楼的轮廓勾勒出淡淡的金边。阿婆的木槌又开始“砰砰”作响,一下重,一下轻,带着呼吸的节奏;街对面机械臂的“嘶嘶”声也没停,规律得像节拍器。两种声音在晨雾里交织,像一场无声的较量。李浩看着竹篾盆里渐渐成型的虾泥,那虾泥在木槌下越来越细腻,却始终带着股活气,突然觉得,所谓传承,或许就是让这木槌的声响,能在钢铁的时代里,依然敲得出人间的滋味,让每只虾饺里,都裹着珠江的风、老巷的雾,还有一代代人对生活的热望。

:十三行的香料图谱

午后的十三行博物馆浸在一片琥珀色的静穆里。阳光穿过二楼展厅的雕花窗棂,在柚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光斑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像被时光遗忘的碎金。展厅中央的展柜前,刘晓燕正蹲在红木地板上,手指隔着三层防爆玻璃轻轻划过——玻璃那头,一张泛黄的羊皮纸正躺在丝绒衬垫上,边缘蜷曲如枯叶,却依然能看清上面用朱砂勾勒的繁复纹路。

那是张香料图谱,墨线勾勒的商路从波斯湾蜿蜒至南海,沿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红点:波斯的乳香凝结成泪滴状,旁边用小楷写着“入酥皮,增醇厚”;南洋的肉豆蔻被剖成两半,剖面图里的果仁纹路清晰,批注是“蒸糕时埋于米中,香气透三层”;印度的黑胡椒颗粒饱满,标注着“舂粉需用铜臼,铁臼会夺其辛”;最角落里,岭南的香茅被画成丛生的草茎,旁边一行小字几乎要褪成白色:“取嫩芯捣汁,和入椰浆,可解饼腻”。

“你看这里,”刘晓燕的指尖停在图谱右下角,那里有几行极细的批注,墨迹带着点晕染,像是当年的记录者不小心滴了茶水,“道光年间,十三行的‘广利行’把阿拉伯的玫瑰水用到了杏仁饼里。你看这记的,‘每斤面入玫瑰露三钱,蒸时覆湿布,饼皮会起酥,咬之如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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