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长河的支流冰冷刺骨。
阴九幽踏在河面上,脚下荡开一圈圈暗金色的涟漪。
每道涟漪里都映着不同的死相——有人被时间磨成粉末,有人凝固成雕塑,有人反复经历死亡瞬间。
河岸两边,开始出现“东西”。
那是一些半透明的人形轮廓,没有五官,只有模糊的四肢。
它们趴在岸边,朝着河中心伸出手臂,手臂能无限延长,指尖滴落着粘稠的黑色液体。
那是“溺时者”,死在时间乱流里的修士残念所化。
它们没有意识,只有本能——把活物拖进河里,一同承受永恒的时间溺毙。
第一只手抓住了阴九幽的脚踝。
触感像是浸泡了万年的湿冷裹尸布。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密密麻麻的手臂从河面下伸出,抓向他的小腿、腰腹、脖颈。
每只手抓住的地方,皮肤就会浮现出溺死者的面容——肿胀发紫的脸,睁大到裂开的眼睛,嘴里涌出黑色的河水泥浆。
它们要把他拖下去,变成它们中的一员。
阴九幽低头看了看。
他肩上扛着的万魂幡,幡面上那些哀嚎的魂魄虚影,突然齐齐转向下方。
它们张开了嘴。
没有声音,但那些抓住阴九幽的手臂开始剧烈颤抖。
手臂上浮现的溺死者面容,一个接一个被无形的力量从皮肤上“撕”下来,化作一缕缕黑烟,被吸入万魂幡那些张开的嘴里。
手臂本身则迅速枯萎、风化,变成灰白色的粉末,消散在河水中。
整个过程,阴九幽连脚步都没停。
他就这样拖着无数正在被吞噬的手臂,继续朝前走去。
河岸两边的溺时者开始后退。
它们本能地感觉到,这个活物和以前的不一样。
他不是猎物。
他是比时间溺毙更可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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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河道突然变宽。
河中心出现了一座“岛”。
岛由无数具尸体堆砌而成,尸体都保持着临死前的姿势——有的跪地祈祷,有的仰天嘶吼,有的蜷缩成团。
尸体间生长着一种暗紫色的藤蔓,藤蔓上开满拳头大小的花。
每朵花的花蕊都是一只缓缓转动的眼球。
眼球里倒映着不同时代的死刑场景——断头台、绞刑架、火刑柱、凌迟刀。
这里是“刑孽岛”,时空坟场外围着名的凶地之一。
岛上此刻有三拨人。
第一拨是七个身穿血色袈裟的僧人。
他们围坐成一圈,中间悬浮着一颗不断跳动的心脏——那心脏表面布满金色经文,每次跳动都发出沉重的、仿佛能震碎魂魄的诵经声。
“大日血狱寺的‘诛心僧’。”阴九幽认出了那些袈裟上的纹路——用怨魂血液绣成的曼陀罗花。
第二拨是三个女子。
为首的是个穿着素白长裙、容貌清丽如仙的少女,她赤足站在尸堆上,脚踝上系着银铃,每走一步铃声清脆,周围那些尸体就会微微颤动,像是要爬起来向她行礼。
她身后跟着两个老妪,老妪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嘴唇鲜红如血,手里各提着一盏白灯笼。
灯笼里烧的不是火,而是一团团不断扭曲的婴儿魂魄。
“素女门的‘引魂仙姬’。”阴九幽听说过这个宗门——以度化亡魂为名,实则收集强大魂魄炼制邪器。
第三拨人最多,有二十几个。
他们穿着杂乱,有道士,有武者,有异族,个个气息凶悍,眼中满是贪婪。
此刻,这三拨人正呈三角对峙。
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刑孽岛中央——那里从尸堆里生长出一株三尺高的暗金色小树。
树上结着三颗果实。
第一颗果实形似婴儿,通体透明,能看见内部有无数细小的星辰在流转。
第二颗果实像心脏,表面覆盖着龙鳞,随着跳动发出战鼓般的轰鸣。
第三颗果实最诡异——它没有固定形状,不断在眼球、手掌、嘴巴之间变幻,每次变幻都发出不同的声音:有时是凄厉惨叫,有时是疯狂大笑,有时是恶毒诅咒。
“时孽树,三千年结果一次。”素白长裙的少女开口,声音空灵悦耳,“星辰婴果可助人感悟星空大道,龙心战果能淬炼肉身至造化境门槛,千面诡果……服下后可拥有千张面孔,骗过天道窥探,最是难得。”
她说话时,脚踝银铃轻响。
周围那些尸体颤动得更厉害了。
“玉铃儿,少在这里装清高。”诛心僧中,一个半边脸刻满黑色经文的老僧冷笑,“谁不知道你们素女门最擅长的就是骗?骗活人,骗死人,连天道都敢骗。”
他指了指千面诡果:“这东西,你们想要很久了吧?炼制‘万相傀儡’,替死挡劫,好继续苟活?”
玉铃儿抿嘴轻笑:“慧灭大师说笑了,小女子只是路过,见此宝与我有缘……”
“呸!”那群散修中,一个独眼壮汉吐了口唾沫,“最烦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抢东西还要立牌坊!要打就打,废话真多!”
他说着,突然从怀里掏出一面黑色小旗。
旗上绣着九张痛苦扭曲的人脸。
他将小旗往地上一插!
“九幽唤尸旗——起!”
小旗瞬间暴涨至三丈高,旗面上那九张人脸脱离旗面,飞入周围尸堆。
尸堆轰然炸开!
九具浑身缠绕黑气、眼眶燃烧绿火的古尸爬了出来,每一具气息都达到了虚仙境巅峰!
“先抢了再说!”独眼壮汉狂笑,“杀了你们,宝物都是我的!”
九具古尸扑向最近的那群散修——独眼壮汉竟然先对“自己人”下手!
惨叫声顿时响起。
一个道士被古尸抓住,那古尸张嘴一吸,道士的魂魄就像一缕烟被吸出七窍,没入古尸口中。
道士的尸体迅速干瘪,变成新的古尸。
“哈哈哈!妙!妙啊!”独眼壮汉手舞足蹈,“多来点!我的尸傀大军正缺材料!”
玉铃儿脚踝银铃急响。
那两个老妪提起白灯笼,灯笼里的婴儿魂魄发出尖锐啼哭。
哭声化作实质的音波,扫向独眼壮汉。
独眼壮汉不躲不闪,任由音波穿透身体。
他身体晃了晃,七窍流出黑血,却咧嘴笑了:“素女门的‘婴魂哭丧’?不过如此!”
话音未落,他七窍里流出的黑血突然凝固,变成一条条细小的黑蛇,朝着玉铃儿激射而去!
玉铃儿脸色微变,素手一挥,袖中飞出一段白绫。
白绫在空中展开,上面绣着无数跪拜的人影。
那些人影活了过来,从白绫上爬下,化作一个个半透明的信徒虚影,扑向黑蛇。
信徒虚影抓住黑蛇,开始虔诚祈祷。
黑蛇在祈祷声中,竟一条条融化,变成黑色的脓水。
“度化邪秽?有意思。”独眼壮汉舔了舔嘴唇,“但你以为,我就这点手段?”
他双手结印,口中念诵起晦涩的咒文。
那面九幽唤尸旗猛烈震动,旗杆开始渗血。
血顺着旗杆流下,渗入岛上的尸堆。
整座刑孽岛……开始摇晃。
尸堆深处,传来沉重的、仿佛巨石摩擦的声音。
一具具更加古老、更加巨大的尸骸,正在被唤醒。
“不好!他要唤醒岛下的‘刑孽古尸’!”诛心僧中,慧灭大师脸色一变,“那东西醒了,我们都得死!”
七个诛心僧同时起身。
他们围坐的那颗心脏飞上半空,膨胀到房屋大小。
心脏表面的金色经文脱落,化作一条条锁链,朝着尸堆深处缠去!
“大日血狱——诛心锁魂!”
锁链没入尸堆,里面传来恐怖的撕扯声。
但下一刻,锁链全部崩断!
一只覆盖着黑色鳞片、指甲有三尺长的巨手,从尸堆深处探出,抓住了那颗心脏。
“噗嗤——”
心脏被捏爆。
七个诛心僧齐齐喷血,气息瞬间萎靡。
巨手的主人从尸堆里爬了出来。
那是一具十丈高的古尸,身穿破碎的青铜铠甲,头盔下没有脸,只有一团旋转的黑色漩涡。
漩涡里传出无数受刑者的哀嚎。
刑孽岛真正的主人——刑将军,虚仙境时就死在这里,尸体被时间与怨念侵蚀,变成了堪比造化一重天的怪物。
它空洞的面部“看”向在场所有人。
那只巨手抬起,指向天空。
整座岛的时间流速……开始紊乱。
有的人动作突然加快十倍,快到自己撕裂了肌肉。
有的人动作放慢百倍,连眼珠转动都像蜗牛爬行。
玉铃儿脚踝上的银铃,铃声变得断断续续,时快时慢。
两个老妪手里的白灯笼,火光忽明忽暗,里面的婴儿魂魄开始扭曲、融化。
独眼壮汉的九具古尸,有三具直接定格在原地,然后像沙雕一样坍塌。
“时间领域……”慧灭大师咳着血,“它掌握了部分时间权柄!”
刑将军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
双手在胸前合拢。
一个黑色的球体在掌心凝聚。
球体里,压缩着这座岛上亿万年来所有受刑者的痛苦与绝望。
那是“刑孽之核”,一旦引爆,范围内的所有生灵都会被拖入永恒的刑虐幻境,一遍遍经历最痛苦的死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灰白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时孽树旁。
是阴九幽。
他从始至终都在河面上看着,等到此刻。
他伸手,摘下了那颗不断变幻的千面诡果。
动作自然得像在摘自家树上的果子。
刑将军合拢的双手顿住了。
它缓缓转头,黑色漩涡“脸”对准了阴九幽。
岛上所有人也都愣住了。
他们打生打死,居然有人敢在这时候摘果子?!
“找死!”独眼壮汉最先反应过来,操控剩下的六具古尸扑向阴九幽。
阴九幽看都没看。
他肩上的万魂幡,幡面轻轻一抖。
六具古尸在距离他三丈处,突然齐齐跪倒在地。
它们眼眶里的绿火疯狂闪烁,然后……熄灭了。
六具尸体化作飞灰。
独眼壮汉与古尸的心神联系被强行切断,他惨叫一声,抱头跪地,七窍喷血。
“你……你做了什么?!”他嘶吼。
阴九幽终于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吵闹的虫子。
“聒噪。”
万魂幡再抖。
独眼壮汉的身体开始透明化。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能透过手掌看见后面的地面。
然后是他的手臂、胸膛、双腿……
最后整个人,像是一幅被水洗去的画,一点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连魂魄都没留下。
玉铃儿脚踝的银铃,突然不响了。
她脸色苍白,死死盯着阴九幽肩上的那面幡。
“万……魂……幡……”她声音发颤,“你是……混沌魔主……”
阴九幽没理她。
他拿着千面诡果,放在眼前端详。
果实在他掌心变幻得更快了——时而变成哭泣的婴儿脸,时而变成狞笑的恶鬼面,时而变成悲悯的菩萨相。
每一种面孔,都试图影响他的心神。
阴九幽眉心混沌印记一闪。
果实所有的变幻瞬间停止。
它凝固成了一颗纯黑色的、表面光滑如镜的珠子。
镜子里,映不出阴九幽的脸。
只映出一片混沌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