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日子像是被寒气凝住,流动得愈发缓慢。
院落萧瑟,唯有那株香樟依旧撑着苍郁的冠盖,衬得檐下那盆“绿云”兰草新抽的花葶愈发清雅。
母亲织好的那副浅灰色手套,赵叔再来时,便一直戴在手上了。
他的手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拘谨地放在膝头,有时会轻轻抚过手套柔软的绒线,像触摸着一个被应允的、温暖的秘密。
新年在鞭炮的零星炸响中到来。
儿孙们照例聚在别墅,喧闹如同潮水,涨满每个角落。
母亲系着那条用了多年的碎花围裙,在厨房与客厅间穿梭,脸上带着忙碌而满足的红光。
赵叔和兰凤一家人也来了,他不再只是安静的客人,竟也挽起袖子,帮忙张贴春联。
他个子高,不用垫凳子就能够到门楣上方,母亲在。
“左边,再高一点……好了,就这样。”母亲说。
赵叔依言贴好,端详着那红艳艳的联纸,轻声念出上面的字:“天增岁月人增寿……”
母亲接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春满乾坤福满门。”
两人对视了一眼,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轻轻碰触,又悄然荡开。
母亲先移开了目光,转身去招呼跑来跑去的孩子,但嘴角那抹未散的笑意,如同投石入湖后漾开的涟漪,久久未平。
年夜饭摆了一大桌,是按照父亲在世时的老规矩置办的,必有他爱吃的腊味合蒸和酿豆腐。
酒杯斟满时,气氛有瞬间的凝滞。
母亲端起自己面前的果汁杯,站了起来,目光缓缓扫过满堂儿孙,最后,在赵叔和兰凤的方向略作停留。
“又是一年了,”她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一种经历过巨大失去后的通透。
“老头子要在,看见这么一大家子,不知道多高兴。”
她没有避讳,反而将那份缺席坦然置于席间。
“咱们都好好的,他在那边,也就安心了。”
她举起杯:“来,都举杯。旧年旧事,翻篇了;新年新景,望大家都平安顺遂。”
我们都站了起来,杯子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我看见赵叔仰头喝下那杯酒时,眼眶有些发红。
他看向母亲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敬重。
守岁的夜晚,孩子们熬不住,先后睡了。
我们几个大人围坐在客厅,看着电视里喧嚣的晚会,话渐渐少了。
母亲有些倦,靠在沙发上,眼皮一下下打着架。
她身旁,坐着赵叔。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的脑袋轻轻一歪,靠在了赵叔的肩头。
她睡着了。
呼吸均匀,面容松弛,那是一种全然的、不设防的安恬。
赵叔的身体瞬间僵住,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肩膀能更稳妥地承托住那份重量。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电视闪烁的屏幕上,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左肩那一点温暖的触感上。
渐渐地,那僵直的身体一点点软化下来,一种极其温和的、近乎神圣的光晕,笼罩在他不再年轻的脸上。
兰凤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们悄悄起身,离开了客厅,将那片静谧的时空留给了他们。
窗外的夜空,偶尔被远处升起的烟花照亮,瞬息即逝的光芒,映照着沙发上相互依偎的两个身影。
没有言语,没有承诺,只有暖气低沉的运行声,和彼此交织的、平稳的呼吸。
那一刻,所有的过往、遗憾、等待与小心翼翼的试探,都在这新旧的交叠之处,达成了一种无言的和解。
年后,春天便有了确凿的迹象。
风变得柔软,泥土散发出苏醒的气息。
一个寻常的午后,母亲在院子里,正弯腰查看她那些越冬的蔬菜。
赵叔坐在香樟树下的藤椅上,没有看书,也没有看云,只是安静地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
母亲直起腰,捶了捶后背,转过身,正好对上赵叔的目光。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花白的发丝上跳跃。
她看着他,没有立刻移开视线,也没有羞涩,只是那么平静地、自然地回望着。
然后,她对他笑了笑。
那笑容,不再是最初的礼节性浅笑,也不是被小远逗乐的短暂欢愉,更不是回忆往事时带着感伤的苦笑。
那是一种如同春日溪水般的笑容,清澈,温暖,带着冰雪消融后的潺潺生机,流过岁月的沟壑,舒展了她整个面庞。
赵叔回应她的,也是一个同样平静而深长的笑容。
藤椅在旁边,空着,也仿佛满着。
那盆“绿云”兰草,在春光里,幽香脉脉。
春深了,阳光有了重量,暖融融地压在人的肩头。
院子里的香樟树换了新叶,嫩绿与老绿交错,筛下细碎晃动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