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些。第一场雪落下时,未央宫的琉璃瓦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银白。
椒房殿内暖意融融,阿娇正与几位亲近的命妇闲话。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偶尔发出噼啪轻响。案几上摆着几样精致的江南点心,是前几日馆陶公主派人从会稽郡捎来的。
“……都说江南冬日湿冷,依我看,倒比长安这干冷好些。至少那梅树,雪里开着,香得清冽。”说话的是隆虑侯陈蟜的妻子,阿娇的嫂嫂。她出身河间刘氏,算是宗室旁支,性格爽利。
“嫂嫂说的是。”阿娇含笑点头,拈起一块桂花糕,却不急着吃,“南边风物,确是不同。我前日读《越绝书》,上面记载海外有岛,四季如春,稻可再熟,当真令人神往。”
在座另一位命妇是太仆公孙贺的妻子,卫孺。她闻言笑道:“皇后娘娘如今越发博学了,连这等杂书都读。妾身只盼着开春天暖,好去上林苑踏青呢。”
阿娇但笑不语。她知道卫孺的妹妹卫子夫,不久前已被平阳公主送入宫中,在掖庭学礼。这是个信号。前世,卫子夫就是在这样的冬日之后,逐渐走进刘彻的视线,最终取代了她的后位。
但这一次,阿娇心中并无太多波澜。不是不警惕,而是有了更深的盘算和更稳的心境。
正说着,殿外传来脚步声,春陀的声音响起:“皇后娘娘,陛下有赏赐到。”
阿娇起身,命妇们也纷纷站起。
春陀领着几个小黄门进来,捧着锦盒。“陛下说,今日初雪,想起皇后畏寒,特赐白狐裘一件,南海珍珠一斛,并……新贡的南越蜜橘一筐,给皇后尝鲜。”春陀脸上堆着笑,态度比从前恭敬许多。
阿娇谢了恩,让人接过。那白狐裘雪白无瑕,触手生温;珍珠颗颗圆润,泛着柔光;蜜橘金黄饱满,香气扑鼻。都是极用心的赏赐。
命妇们见状,眼神交流间皆有艳羡与深思。看来帝后关系,近来确实有所缓和。
送走春陀和命妇们,阿娇独自站在殿中,手指拂过那件狐裘。刘彻此举,是真心关切,还是帝王的恩威并施?或许兼而有之。自从那夜星空下的谈话后,刘彻来椒房殿的次数明显多了,虽然未必留宿,但总会说说话,偶尔问问她对某些朝政的看法。态度里,探究多过亲昵,审视中又带了些许……依赖?
阿娇摇摇头,甩开这复杂的思绪。无论如何,这是好事。她在刘彻心中,正从一个“需要安抚的外戚象征”,逐渐变成“可以交谈、甚至提供不同视角的皇后”。这个位置的转变,至关重要。
“娘娘,”贴身侍女轻声禀报,“窦老夫人那边递了信来。”
窦老夫人是窦太皇太后的娘家侄媳,如今窦家虽不似从前显赫,但在关东和南边还有些根基。阿娇接过帛书,展开细看。
信很简短,用的是家常口吻,问候皇后安康,顺便提了一句:“南边故旧来京,提及会稽沿海有渔村遭了风灾,妾身已托人略尽绵力,安置了些流民。听闻彼处海产丰美,尤有一种紫菜,晒干后煮汤极鲜,已捎带些许,望娘娘不弃。”
阿娇看完,将帛书在炭盆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嘴角却浮起一丝笑意。
母亲馆陶公主的动作很快。窦老夫人信中所提的“安置流民”,显然就是她们计划的一部分。而且做得巧妙,以救灾的名义,不惹眼。那“紫菜”,更是传递了一个信息:事情已在办,且有了初步的联络和物产往来。
“去,把前几日陛下赏的蜀锦挑两匹颜色稳重的,再加些滋补药材,给窦老夫人送去。就说本宫感念她惦念,天寒,请她保重身体。”阿娇吩咐道。
这是回礼,也是默契的确认。
宣室殿。
刘彻正在听主爵都尉汲黯的禀报。汲黯为人刚直,是刘彻近期提拔的官员之一。
“……陛下,闽越王郢与其弟余善争权,战事已起。余善遣使暗通曲款,愿内附。然据臣所察,余善狡黠,其心难测。且东南沿海,自秦时便有越人散居海岛,不受王化,时与岸上越人勾连,劫掠商旅,是为隐患。”汲黯声音洪亮,侃侃而谈。
刘彻手指敲着案几:“你的意思,不宜急于接纳余善?”
“正是。陛下,东南地形复杂,山高林密,水道纵横。我军不习水战,不识地理,若贸然介入,恐陷入泥潭。臣以为,当以静制动,令会稽、豫章严备边塞,同时遣精明干练之人,扮作商贾或方士,深入越地及沿海岛屿,探查虚实,绘制舆图,结交当地有威望者。待时机成熟,或可一举而定。”汲黯的建议,稳扎稳打。
刘彻听着,忽然想起阿娇说的“徐徐图之”。两者思路,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点点头:“卿言甚善。探查之人,务必谨慎,宁可慢,不可泄。”
“臣遵旨。”
汲黯退下后,刘彻独自沉思。东南之事,急不得。但他心中的那股焦躁又隐隐升起——他想做的事情太多了!北伐匈奴、经略西域、打通西南、震慑东南……还有,寻找那渺茫的长生之道。时间,他总觉得时间不够。
“春陀。”
“奴婢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