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笔,将那页写着“静待东风”的奏本压进一叠公文里。殿内烛火轻晃,映在御案上的一角朱批尚未干透。绿芜站在帘外候了片刻,捧着两份新报进来。
“陛下,翰林院递来消息。”她低声说,“今日城中几所书院都在传一篇策论,署名‘玉衡子’,讲的是考成法如何利国利民。有学子抄录张贴于学宫墙外,引来不少人议论。”
我没有抬头,只问:“内容可曾查验?”
“查了。通篇未提朝中派系,也不涉及具体官员,单从制度设计、吏治清廉、百姓负担三方面逐条分析。言辞平和,逻辑严密,连反对新政的人都挑不出错处。”
我这才抬眼。“苏玉衡写的?”
“笔迹比对过了,是他的字。”
我轻轻叩了下桌面。苏玉衡一向温吞,从不主动表态。他身为丞相之子,本该最忌讳卷入风头。如今却以化名抛出这篇策论,分明是要把水搅活。
绿芜又道:“还有一事。金氏商行今早贴出告示,宣布捐银十万两,用于筹建京畿官办工坊。金元宝亲自写了陈情折,请求参与试点事务,说愿按朝廷标准建厂、雇工、纳税,只求一个公平机会。”
我把手边一份奏报推开,换上金元宝的折子。纸面干净,字迹圆润,语气恭敬却不卑微。他在末尾写道:“商者逐利,亦知大义。国若稳,则商可兴;政若明,则民可信。”
这话不像他从前会写的。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这两人,一个动嘴,一个出钱,几乎在同一日有了动作。而我刚刚放出“暂缓改革”的风声,他们却反其道而行之。
这不是巧合。
“把苏玉衡的策论抄三份。”我说,“一份送翰林院编修司,一份交国子监刊发讲读,另一份转都察院,让他们看看民间是怎么谈政事的。”
绿芜记下。
“金氏那边,批复一句:准予参与工坊筹建,细则另议。再加一句——若有虚报账目、偷税漏税之举,一经查实,永不录用。”
“是。”绿芜应声要走。
“等等。”我叫住她,“这几日还有谁递过类似文书?”
“目前只有这两起明确支持的。但昨夜礼部一位主事在酒楼谈及考成法,称其‘虽严而公’,被同席人记录下来,今晨已在小范围流传。”
我点头。“继续盯。凡提及新政而不攻击者,无论官民,记下名字,归档备案。”
绿芜退下后,我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御案边缘一道旧刻痕。这些天我一直以为,破局的关键在于揪出郑家残党,掌握联名名单。可现在看来,人心的走向,或许比阴谋更难掌控。
苏玉衡这一招,看似温和,实则锋利。他用文人最信服的方式——文章——为改革正名。那些原本观望的士子、地方教谕、乡绅族长,看到连丞相之子都赞成立法,自然不会再轻易站队反对。
金元宝更是直接。十万两不是小数,足够建起三座工坊。他这一捐,等于向所有商人宣告:朝廷不是要夺商贾之利,而是想让生意做得更稳、更大。其他商会若还想保住路子,就得跟着表态。
他们两个,一个拉舆论,一个压财阀,竟默契地替我撕开了僵局。
殿外传来轻微脚步声,绿芜去而复返。
“陛下,刚收到影蝉线密报。”她递上一张薄纸,“王德昌昨夜见了李崇礼,两人谈到半夜。中途有人提到‘玉衡子的文章坏了事’,说原本打算趁女帝松口时鼓噪罢法,现在反倒被逼得不好开口。”
我接过纸条,看完后放在烛火上烧了。
好一个“坏了事”。
他们是怕了。怕士林转向,怕民心被抢,怕还没动手,就已经输了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