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持续存在的、如同巨大心脏搏动般的背景噪音——
那驱动这艘船前进的、笨重轮机发出的“哐啷……哐啷……”声,消失了。
起初,甲板上的几人都没立刻反应过来。
这声音伴随着他们惊心动魄的逃亡,从清浦码头一路响到此处,早已成了呼吸般的存在。
过了几息。
曾全维警惕地抬起头,耳朵微动。常宁子捻着胡须的手停住了。
连船尾那几个打闹的少年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同,茫然地四下张望。
“哐啷”声彻底沉寂了。
一片诡异的安静里,只剩下风帆偶尔拍打桅杆的“噗噗”声和河水冲刷船体的哗啦声。
原因不言自明。
这些粗笨的早期蒸汽轮机,就是个吃燃料的饕餮,能量糟蹋得厉害,隔三差五就得添煤加柴。
更要命的是,昨天早上为了逃出清浦,硬挨了一记狠的。
炮弹虽未直接命中轮机舱,却在船底撕开了口子。
底舱进水,里头堆放的大半燃料块直接就给泡透了。
泡过水的煤倒也不是不能烧,就是容易把锅炉弄坏。
本身就是艘破船了,谁也不想冒险。
而现在,他们是一群被朝廷通缉、厂卫追索的重犯。
沿途的码头、渡口,名正言顺地靠岸补充燃料?
想都别想!
怎么办?
众人面面相觑,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只见桅杆下,刚刚结束助念的王家寅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眼神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知涯几人身上,带着一种“早料到如此”的认命和决断。
他朝身边几个伙计一挥手,哑着嗓子喝道:“别愣着!升帆——!”
几个汉子立刻行动起来,手脚麻利地解开缆绳,奋力拉动沉重的帆索。
三面打着补丁的软帆在“吱呀呀”的呻吟声中,被北风缓缓鼓起。
王家寅转过身,迎着众人望过来的目光,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挤出一个谈不上是笑的表情,声音带着河风的粗粝:“靠风力!将就将就呗!”
破旧的帆,吃满了风,带着这艘伤痕累累的船和一船伤痕累累的人,在宽阔而危机四伏的河道上,向着未知的、同样危机四伏的前方,蹒跚而去。
这艘被命运和炮火反复蹂躏过的漕船,就这样靠着风帆,在浑浊的河水和渐起的海腥气中,又顽强地“蛄蛹”了一天半。
终于,浑浊的黄浪被推远,视野豁然开阔。浑浊的河水被甩在身后,眼前是无垠的、灰蓝色的海面。
咸腥的风扑面而来,带着与河道截然不同的、更粗粝也更浩荡的力量。
海。
王家寅和他手下那几个漕帮出身的寻经者,脸色立刻凝重起来。
河道行舟,他们熟门熟路,是水里的泥鳅。
可这大海?是翻腾的巨兽。他们这点本事,连给海龙王提鞋都不配。
“贴着岸走!”王家寅几乎是吼出来的命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张,“眼睛都给我放亮!看清水色!探杆别闲着!”
他清楚得很,离了岸标,他们这群从小河沟里出来的“水手”,在这茫茫大海上,就是瞎子摸象,死路一条。
也亏得这漕船本就不大,比起那些动辄几层楼高的福船,它小巧得像片叶子。吃水也浅。这成了他们唯一的依仗。
靠着这点优势,他们像壁虎一样紧贴着海岸线的轮廓航行,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水下礁石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