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三,西历1739年8月6日。
南洋,吕宋,岷埠。
雨下得没了章法,不再是雨点,而是天漏了窟窿,整盆整盆地往下倾倒。
狂风卷着水汽,砸在瓦片上、街道上、浑浊翻涌的河面上,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咆哮。
岷埠窝在吕宋岛西侧,东边一溜山脉勉强替它挡了台风最凶猛的拳脚。
可这庇护代价不小——
闷热、潮湿,空气能拧出水来,身上的衣衫永远带着一股沤馊的霉味,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若没有地动山摇、火山喷发添乱,这日子倒也勉强能过。
前提是,你不知道这鬼天气大抵要缠缠绵绵直到年尾。
吕宋的雨季,从西历六月便腆着脸赖下,通常要耗到十一月。
六到九月是西南季风当家,十一月往后东北季风又来接班,至于何时收场,全看老天爷心情。
而台风这恶客,最爱在七月至十一月间登门。
即便一年里剩下的那六个月,若老天觉得你日子过于舒坦,也会冷不丁派几场飓风,将人浇成彻头彻尾的落汤鸡。
李知涯坐在窗边,看着院外那条本是车马往来的土路,一夜之间成了浑黄的湍急河流,漂浮着断枝杂物,打着旋儿向东涌去。
“幸亏当初听了劝,买了这处高坡上的宅子。”
常宁子趿拉着鞋过来,啧啧两声,“不然这会儿,咱哥几个就得蹲在房梁上,跟耗子一块吱吱叫了。”
曾全维盯着檐外那完全连成一片、毫无缝隙的雨帘,叹了口气:“俺今天算是彻底悟了,为啥吕宋这地界,自古以来就没听说闹过饥荒。”
“为啥?”常宁子挑眉。
曾全维一本正经:“光水就灌饱了!还吃啥粮?”
屋里凝滞的空气被这话撬开一丝缝,几人都忍不住笑了声。
笑声歇下,常宁子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诶?耿大个呢?又一早就没见人影。”
曾全维撇撇嘴:“堂主如今以身作则,牌桌子早撤了。该聊的闲篇也早嚼烂了。没人陪他耍子,他还不能自个儿出去找点乐子?”
“他去找什么乐子?”
“城北,河对过那片儿,”曾全维朝窗外努努嘴,尽管除了雨水什么也看不见,“本地人叫‘俺这里死城区’的地界。”
“俺这里死?”常宁子没听懂。
“就是以西巴尼亚话天使的意思。其实是一片勾栏瓦舍,烟花柳巷!”曾全维如是解释。
常宁子皮笑肉不笑:“那倒是地如其名了。估计不少人都希望要死能死这里。”
曾全维嗤笑一声,随即又露出几分男人都懂的啧啧感叹,“听说那儿最有名的一家,叫‘忘忧馆’。
可是个好去处,有鸡有鸭,还有不鸡不鸭的玩意儿。
甭管你好哪一口,里头总能有合你心意的‘对手’。”
一直沉默听着二人交谈的李知涯,眉头渐渐锁紧。
他转过身,声音里透着一股冷硬:“大男人好色,是常情。但若真与风尘女子纠缠不清,乃至被其牵绊掣肘,便是大大的没出息!”
曾全维和常宁子闻言同时一怔,扭过头看他。
曾全维失笑,带着几分调侃:“堂主,您这话说的……倒像是头一天认识耿异似的。他几时有过您说的那种‘大出息’?”
李知涯面色未缓,眼神沉静却坚定:“男人可以死,可以死得憋屈,死得窝囊。
但一定要死在做大事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