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
“咔嚓”声终于停了。
那长长的、布满孔洞的磁青纸带被彻底“吐”了出来。
太乙经纬仪内部的轰鸣与震动也如同退潮般渐渐止息。
只剩下一些齿轮惯性的、细微的“咔哒”余音。
丹华散人面无表情地将这长长的纸带依循折痕小心叠好,变成厚厚的一沓。
他抱着这沓“天机”回到主操作台,又是一通宗万煊看不懂的旋钮、拉杆操作。
伴随着最后几声气阀泄压的“嘶”声,这台庞大的机器终于彻底沉寂下来,恢复了它作为“死物”的威严姿态。
接着,丹华散人一言不发,转身走进了殿旁的偏殿。
宗万煊迟疑了一下,跟了过去。
偏殿更像是一间书房,陈设简单。
丹华散人点燃书案上一盏明亮的“气死风”灯,随手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本看起来经常翻阅的、封面写着《千字文译码通则》的册子,又铺开一张素白宣纸。
他坐下,开始工作。
每对照一个孔洞组合,便在编码表上找到对应的文字,然后用随身携带的一支细杆注墨毛笔,在宣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那个字。
动作一丝不苟,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
宗万煊在一旁看着,心里直犯嘀咕:好家伙,这玩意儿用起来也忒麻烦了!
推演半天,还得像蒙童识字一样一个个去“翻译”?
这效率,赶上衙门里誊抄卷宗的老书吏了。
最初那点对“天机”的好奇心,随着理智回笼,迅速消退。
宗万煊深知,有些东西,知道得越少,脑袋在脖子上待得越稳当。
于是,他非常识趣地转过身,不再去看丹华散人转译的过程。
而是踱步到偏殿门口,背对着书案,佯装欣赏窗外紫禁城的夜景。
夜色深沉,只有零星灯火点缀着庞大的宫殿群阴影。
他的思绪飘忽起来。
说实话,他宗万煊和这世上大部分奔波劳碌的明国人一样,对这些玄而又玄的易理、术数,向来是“敬鬼神而远之”,将信将疑。
这太乙经纬仪,名头听着唬人,内部运转逻辑也源自《易》经八卦。
可它真能准确推演未来?
宗万煊心底是存着个老大问号的。
这东西,怕不是工部和钦天监那帮人,为了讨皇帝欢心(顺便多捞点预算)鼓捣出来的、无比精密的“祥瑞”吧?
可没办法啊!
自打那位一心修仙的嘉靖爷开始,老朱家这皇帝宝座上坐着的,多多少少都沾点这爱好。
等到那种独特的、带着辐射的“业石”被钦天监的天官们“发现”并进献后,后来的皇帝就更加笃信这套“玄学”与“实学”结合的路子了。
毕竟,业石这玩意儿本身就跟“天外”、“星力”这些概念扯不清。
更吊诡的是,那些跨海而来的西夷传教士,他们带来了泰西诸国的文化、思想,听着像是过来学习交流的。
可这帮红毛番自己就是“传教士”,原本干的也是传播信仰的活儿,从根子上说,搞不好比大明本土的道士和尚还迷信!
结果呢?
东西方思想在这片土地上碰撞,没碰出多少理性的火花。
反而搞得从上到下,更加光怪陆离,封建迷信的花样翻新了!
宗万煊尤其想起一桩旧闻:前朝万历年间,有个叫利玛窦的大鼻子传教士,为了融入大明上层,居然拿着西洋罗盘给达官贵人算命看风水!
据说这家伙还深入研究并“改进”了紫微斗数,算得比许多本土高人还准!
你就说这事儿荒诞不荒诞吧?
一群漂洋过海来传播“福音”的教士,反倒成了东方玄学的权威改良者……
这世道,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