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向岳道:“孙堂主有何高见,但讲无妨,今日便是要集思广益。”
说罢,他抬手示意,让众人将注意力都放在孙知燮身上。
孙知燮似乎更紧张了,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神飘忽了一下。
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接收某种无形的提示。
他这番姿态,落在李知涯眼中,让这现代人又一次下意识微微眯起了眼睛。
“其实吧……咱大明王朝,到如今已有快四百年了……”
孙知燮开始了,语调自有一种底层民众特有的朴实。
“老百姓过的咋样,在座的弟兄们心里……心里都有本账。
咱们也不跟别人家比、也不跟前朝比,就……就自己跟自己比。
打天启中兴、后面的璇玑新历、再到如今晋德、泰衡二朝的‘坤舆大造’。
看上去是红红火火,热闹非凡。
可……可俺敢说,如今大部分百姓过的日子,那提心吊胆的劲儿,那辛苦劲儿,未必……
未必比得过永乐、宣德时候的老祖宗。
别的不说,光这天下流民就多了多少?
咱……咱寻经者里的弟兄,来自五湖四海。
这……这足足以说明一切了。”
这番话算是老生常谈。
但接下来,孙知燮话锋一转,语气虽然依旧磕绊,内容却骤然尖锐起来——
“所……所以私以为……
在当今这个世代,光靠着循规蹈矩、埋头苦干,是……
是根本无法带来希望的!”
他顿了顿,仿佛在强调,又像是在等待提示:“唯……
唯有‘意外’,和‘侥幸’,才可能……
才可能给咱这样的人,带来一丝转机!”
循规蹈矩的努力无法带来希望,唯有意外和侥幸才可能带来转机!
最后一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入了略显沉闷的议事堂。
这话语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敏锐,又透着一丝悖逆常理的希望。
瞬间切中了在座大多数人在这个黑暗世道中挣扎求存的共同感受。
是啊,按部就班,遵守朝廷定下的规矩,他们这些匠户、机工、流民,能有活路吗?
净石骗局能被揭穿吗?
五行疫能被治愈吗?
不能!
一切的转机,无论是逃到吕宋,还是夺取岷埠王城。
哪一件不是带着“意外”和“侥幸”的色彩?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哗然。
不少人交头接耳,脸上露出深思、感慨,乃至豁然开朗的神情。
连李知涯也微微颔首,这话虽然极端,却精准地描述了这个扭曲时代的某种本质。
孙知燮似乎被自己的话和众人的反应吓到了一瞬。
他紧张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眼神不受控制地、飞快地瞄了一眼后座端坐的两人——
崔卓华、林仲虎。
此刻,无人知晓,刚刚那番石破天惊的言论。
实则出自刚刚秘密返岷埠的锦衣卫百户崔卓华之口。
崔卓华端坐后方,面色深沉铁青,嘴唇微不可察地翕动着。
将压抑在心底许久、绝不敢在镇抚司衙门同僚面前吐露的,对朝廷和这世道的愤懑与失望。
借着孙知燮这个傀儡堂主之口,在这满是“乱党”的场合,酣畅淋漓地发泄了出来。
不可谓不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崔卓华的嘴唇再次细微翕动,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孙知燮像是收到了明确的指令。